怀有乡村梦的年轻人,还被困在城市的规训里

●龙耕乐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位于山西永济的蒲州镇,从办公室向外眺望,近处是果园,远处右侧就是著名的鹳雀楼。

28岁的山西平陆小伙张源,今年决定重返乡村。

从2017年开始,张源做过的几份工作都和互联网相关。他和朋友一起代理过县城的外卖平台配送点,也在运城市盐湖区搞过团购。

去年开始他又玩儿上抖音,开始学习拍摄、上传视频。但他也坦言,自己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抖音的视频同质化太严重,而且都很夸张博眼球,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挺尴尬的。”而且这份工作天天熬夜,家人也劝他转行。

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时,张源也曾经动过返乡当农民的念头,比如有人拉他入伙种巴旦木,也有朋友有流转几百亩土地种粮食的想法。而今年,这个想法终于付诸实践了。

从今年5月份开始,张源来到龙耕乐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联合社上班。联合社正在运城的13个县市区开展业务,包括农业技术培训、生活用品的统一采购以及小额信贷等,急需能驻扎在村里的干部。

张源所面试的“区域经理”一职,需要长期驻村工作,招募并管理由当地村民组成的“辅导员”团队,并向村民推广自己的业务。

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回到乡村。

●入职两个多月后的张源,在“理解中国农村——政治经济学视角下的村庄分析”共学营工作坊上向学员分享自己的心得。

从六月份开始,刚刚入职的张源也开始负责合作社的招聘工作,主要职位仍然是“区域经理”。从6月13日开始,直到7月底,他前前后后在招聘平台上沟通过600多人,面试了70多人,都是35岁以下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的看到职位主动投来简历,有的是被他发现而联络上的。

但是这样“广撒网”。却没能“捞到鱼”。最后通过面试,愿意来工作的20多个年轻人里,到8月底,只有两个人仍留在合作社工作。

这些年轻人的逃离速度之快也让人吃惊。张源曾经招过一个应届生,不仅在村里租好了房子,还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让人以为可以扎下根,工作一段时间。但是第二天,他就坐着公交回到城里。在其他出走的年轻人里,最长的也只做了20多天。

招聘成果寥寥,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有乡村梦想就能在乡村生活吗?

张源告诉我,其实面试时也有考察标准,第一条就是“要有乡村梦想”。但是在面试里,表示自己“有信心有能力,要在农村干出片天地”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有不少人因为看了国家利好乡村振兴的政策,甚至看了农业板块的股票上涨,就认准了乡村大有可为。

张源觉得,这多少反映出大多数年轻人相当迷茫,既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那些新闻里的大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梦想嘛,在家躺着做梦也能想到。但是到了实际开展工作的时候,很多人都会不适应。”

今天的农村,相比李昌平2000年所说的“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已经有了不小的改观。何况许多人不仅怀有梦想,本来也出自周围的农村,这份工作真有那么难吗?

●2000年3月,时任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致信朱镕基总理,反映当地农村问题,成为中央关注三农问题的起点。信中写道,外出打工的农民“要死也要死在城市,下辈子不做农民”。二十多年过去,空心化的农村能够重新吸纳想要重返乡村的年轻人吗?

年轻人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住进村里。

本来,下乡卖种子化肥的业务人员,只需要和农民谈好价格、签好合同,或者找到人帮忙代销售,晚上就可以回城里住。

但合作社认为这样的工作模式只注重营销,脱离乡村的实际状况。他们希望在乡村开展工作的业务员,能在逐渐接触农户的过程中,了解他们在生产生活的真实需求,再推进合作社提供的各种服务。这就需要“区域经理”长期在同一个村里开展工作。因此他们派人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住下,慢慢了解村里的情况。

这样驻村,一星期才能回一次家,对于年轻人来说,就成了问题。

住宿条件首先就劝退了一批人,虽然乡村的居住条件已经大有改观,但夏天没有空调,用水不方便等等,条件还是不如城里,所以张源能招来的基本都是男性。

30岁左右的人大多已经成家,很多人还有孩子。如果自己在乡下,配偶和孩子都在城里,家里的事情难以照顾。张源说,这个年龄的人下乡就要考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家庭还是要事业。然而一般人都很难舍弃家庭责任。

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同样考虑需要考虑成家的问题。有个招来的小伙子曾对他说,合作社的前景很好,但是自己家里不同意,怕介绍对象的时候,一说男方是在村里的,就找不到合适的姑娘。

这也反映了乡村中的普遍观念。张源自己高中毕业之后也在自家的村子里呆过一段时间,帮父母种地,还和当地林业站上山栽过树。但是村里人却认为他是没能耐,在城里呆不住才回到家里。

●八月底的高粱地。龙耕乐联合社所在运城土壤平整,人均耕地面积多,是山西农业大市。图:阳小阳

好在他的父母还支持他,认为孩子的路应该自己选择。张源也觉得那段经历让他了解了当农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喜欢和村里的老人聊天,用他的话说,听他们的故事“很有感觉”。他觉得,家乡至少是他能落下脚,扎下根的地方。

联合社的理事长郑冰讲过一个张源的故事。刚进入合作社工作时,张源去了一个非常破败的村子,只有几户人家。一个窑洞因为去年下雨遭灾,后半截已经塌了。但是还有一个老人住在前半截的炕上。张源问了才知道,其实本来院子里还有一间平房,但是因为夏天太热,老人不想住。他就掏出钱劝老人,窑洞太危险,不如买个电扇,搬到平房里。

这事儿让合作社立刻就决定把张源留下来。

二、俯视、仰视和平视

即便能克服驻村的个人问题,年轻人又会遇到工作上的瓶颈。

为了融入当地社区,龙耕乐合作社开展工作的方法是由“区域经理”在一个村里发展当地人为“辅导员”,一个村六位,由他们来和农户对接。但是怎么在村里找到有能力的人,怎么让对方理解合作社的工作,又怎么进一步和服务的农户打交道,成了这些年轻的“区域经理”的难题。

张源总结,这是因为许多人在和当地人交流的时候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有些人像调研一样开展工作,像是俯视;有些人抱着学习的态度,像是仰视;而工作中真正需要和农民平等沟通,互相平视。

很多人不是不想平视,而是做不到。

因为不了解农村的环境,也不了解农业生产的细节,年轻人开展工作的时候总要去了解这些情况,一来二去就成了“城里人下乡”,来调研农民的生产生活。

“他们不了解农民是什么样子,所以心里不确定,老犯嘀咕。”

这种情况对于出身于农村的年轻人来说也并不少见,在上学时因为合村并校,他们很早就脱离了乡村的环境。前来应聘的年轻人中,反倒有许多是通过上网看抖音“新农人计划”这类内容,开始重新想象乡村的美好的。

 “我不喜欢那些短视频。真正的农民不是那个样子的,不会天天在家花几个小时做饭。农忙的时候可能就喝碗水,吃个馒头。”

三、理解合作社

自2006年《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颁布以来,各级政府投入大量资源支持合作社建设,希望在市场经济中单打独斗的几亿小农能够通过合作,成为更有效率和地位的生产者和经营者。虽然全国已经注册有二百多万家合作社,但无论是政府还是专家也都承认,真正符合合作社原则的组织少之又少,“假合作社”层出不穷。

据不同的估计,仅用于骗取补贴的空壳合作社就占到总量三分之一到80%。这也让本该获益于合作社的普通农民既不理解合作社的意义,也没法真正参与合作。

●在永济市的农村,也很容易见到农业专业合作社。发展农民合作社的前景与障碍究竟何在?参见食通社之前曾刊登过社科院苑鹏老师的文章《农民合作社的未来:不让一个人掉队》

对于龙耕乐这些真心想开展服务的合作社来说,就需要在实际工作中反复解释——一面讲解国家政策,一面讲合作社服务的优势——对方才能渐渐理解“合作社”这个概念。而有些时候,“区域经理”和当地人语言又不同,就更难讲清楚。

那些从事过其他行业的人,往往会套用一些宣传话术,却反倒让农民更难信任。相比之下,合作社里的几个老干部,以前就有过大量在乡村开展合作社工作的经验,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农民知道合作社是干什么的,能给农民带来什么。张源就很佩服她们:“很多时候我把她们的话转换到我自己的嘴里面,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

甚至是刚刚招进来的年轻人自己,也难以理解合作社是什么。有些年轻人抱着做公益的一腔热情来,认为合作社就是帮助农民的。但是又看到合作社也提供贷款,而且还需要有一定盈利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心里就产生了落差。

尽管在加入合作社后,他们也学习了《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和《关于加快发展农业社会化服务的指导意见》等政策文件,了解合作社的本质是经济合作组织。但是,有些人还是因为合作社和自己想象的不同而离去。

四、被城市规训的年轻人难以落脚乡村

张源分析,现在运城当地的就业状况并不好。教培、互联网、房地产行业的收缩导致许多人在重新寻找工作。他们也构成了应聘的主要人群。

然而原先从事别的行业的习惯,也会让他们在进入新工作时水土不服。在这些行业中,用以衡量个人工作成果的各种KPI,经常作为一种管理手段被应用在工作中。上司只看重一线的业务人员发展了多少客户,创造了多少销售额。对业务员来说,完成指标就是完成工作,指标和自己的收入相关,也和职业成就感相关。

这样的思维方式也被年轻人迁移到他们和辅导员的关系中。一些年轻人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我是辅导员的上级,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下指令,你就负责执行,凡事都要快速完成。

但他们却忽略了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工作都不止KPI数字一个维度。他们自以为能靠指标的压力来提高团队效率,但却没有关照团队中个体的感受。当被管理的辅导员本都是在村里有经验有能力的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就不愿意再留下。

他们甚至也在用这种结果导向的态度管理自己,于是自己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年轻人初入乡村,一旦短时间内没有完成工作目标,就容易有挫折感,怀疑自己和这份工作的匹配度。

一些有能力的人因此而离开,张源也觉得实在非常可惜。他们其实也愿意花时间培养年轻人,帮助他们改变工作中的习惯。这也和整个合作社的理念相一致——在乡村慢慢耕耘,建立和农民的关系,并不要求立竿见影的成果。

“脱贫攻坚都需要好几年呢,在村里驻点一两个月就能把合作社搞起来,也不太可能。”

只是许多年轻人自己等不及了。

●合作社的工作人员在山西万荣县向农户学习种植经验时,张源看到的一棵28年的苹果树。这颗老而弥坚的树上挂满了果,套了3000个袋子。合作社的工作也像农业需要耐心而长期的培育。图:张源

尽管很难招到合适的年轻人,但毕竟龙耕乐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合作社也已经开始调整对于年轻人的培养方式,用有经验的老干部来带新人上路。

张源说,不同于互联网,乡村工作是一份他能做到四五十岁的事业。这也是乡村振兴热潮中不少青年的共同想法。然而,和如何在城市生存下去的问题一样,乡村如何发展也充满了不确定。在双重的不确定之间,这条青年通往乡村的道路,也许仍然是一条漫长的探索之路。

食通社作者 | 王昊

食通社编辑,无乡可返的城市青年,相信“想看到盲区,就要先回头”。

如无说明,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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