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自己编的篮子去买菜


– 食通社说 –

在食物之外,装盛食物的容器也可以是连接人与自然的途径。在过去,拎着竹篮去买菜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植物编织的篮子不仅装得多,用得久,材料里还有许多经得起推敲的学问。但如今城市里大小菜场、超市里,都没了篮子的身影。是它不再实用了吗?还是人们已经不再愿意花时间去制作了呢?

食通社特地邀请独立艺术家向万琳,把她从零开始的编篮子探索过程写成文字,以飨读者。如果你一直想尝试,但没有真正开始实践,希望这篇文章能让你动起手来!

拎着自己编的篮子去买菜

食通社

作者

向万琳

越走越偏的不务正业专业户。旅美九年。先后毕业于清华大学精仪系和佐治亚理工学院工业设计系。

左:拎着自己编的篮子去买菜好开心! 右:改进版,这个大篮子要编整整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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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开始要编篮子了!但却买错了材料

作为不务正业专业户,我之所以开始和编篮子打交道,也是出于一个很偶然的契机。

2017年初,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叫做Primitive Technology(“原始技术”)的Youtube频道。我点开一看,就对这位画风清奇的澳洲小哥产生了兴趣。这位主播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短裤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在一言不发地专注生火。他在制作石器陶器、冶炼金属、造窑炉、搭建各种挡风避雨的居所过程中所用到的材料和工具,都要么是直接从自然中获取,要么是自己制作的。

Primitive Technology的播主在搬运他烧好的碳,很简陋的篮筐,背景里还有一个陶罐。(图片来源|播主博客)

与之相较,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都依赖着工业化体系的现代人(就说我吧),对上述的许多活动已非常陌生了。“原始技术”频道里的内容让我陷入了长久的反思:在“买买买”之外,我还有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呢?

说来也巧,当时正好在Instagram上看到一些日本手艺人的竹编作品,很是喜欢,于是我便想自己尝试一下。没能在网络上找到竹子的我退而求其次,购买了一种扁的藤条(flat reed)。不多时日,我欢欣雀跃地拆开了邮包。在真正触摸到材料的时候才发现,藤条比想象中的更软,完全无法比拟竹条的硬度和刚度。即便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拿藤条用竹编的方法做了一些小篮子。无奈藤没法像竹子那样被劈得很薄,编小一点的篮子还行,编大的篮子就会发现,在篮子里放了东西之后,其底部就变得大腹便便了。

第一个藤篮的诞生。

对藤条的不断探索,根本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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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中有天地

那段时间,没有被初体验吓退的我像打了鸡血一般,每天除了编篮子,就是在网上搜索各种编篮子的信息。我偶然在图书馆发现了一本编篮子的书 (Wicker Basketry by Flo Hoppe) ,里面详细介绍了藤篮的基本编法和所用的材料。书里提到的材料可以很容易地通过网购获得,于是我又购进了一种圆截面藤条(round reed),想来尝试更多的编法。

编织材料的各种名字一度让人十分困惑,我总是很想弄清楚这个所谓的“reed”究竟是什么植物。经过多番查证,我才发现“reed”只是个一般性的说法。Reed在中文中是芦苇的意思,但在美国售卖编篮子材料的网站上能买到的所有“reed”实际上都是藤(rattan)。藤,来源于省藤属(拉丁学名calamus)的植物,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森林里,多为印尼、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出口。我国的国产藤则有白藤,黄藤,红藤,土厘藤。

准备工作之一:把一捆藤条一根一根分好,分别捆好,方便使用。

左:起底;中:修剪多余的材料;右:成品。

左:起底;中:收边;右:成品干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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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本里学不到的知识:如何与藤条好好相处?

藤条都是在浸湿的状态下开始被编织的。而且整个过程除了一些手工工具,只需要水。编织开始之前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买来的藤条是扎成一团的,需要一根一根地拆开,浸泡在水中。好玩的事情发生了,干燥的时候看起来每根都差不多的藤条,在吸收了水分以后恢复了它原本的柔韧度,有的韧性强一些,有的则脆一些。这是因为一捆藤条来自不同株的植物,甚至有可能是不同种的植物。这样的区别让编织者在过程中有更多的选择,例如,脆一些的藤条适合用在曲率较大的地方,而不适合起底,转折,或收边的时候,反之亦然。

在浸泡之后,我们需要将成根的藤条剪成适当的长度,一般的教程里都有一些计算的方法,每个人也会随着对操作的熟练形成自己的修剪方案。在练习中,我常常感叹于先行者是如何根据材料的不同来设计各种编织方法的,这真是太奇妙了。和竹条相比,由于藤条比较柔软,所以人们必须将藤条紧密排布,一圈一圈地垒落,依托着从底部中心放射状发散的骨架“生长”起来。这种螺旋式缠绕方法的灵感,大概是来源于藤条本身较长的长度。反观竹子,其本身具有的硬度使得竹编的方法于藤编不同。在纹样上一般体现为用竹子编织的时候可以做出较大孔洞。我们今天看到的编织方法是前人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摸索、试错才改进出来的结果。这个过程光是凭想象就让人十分让人敬佩。因为只有当材料和方法配合得当的时候,人和材料之间才不再产生一种对抗的感觉,材料才会被人“驯服”。直观一点来说,你会感觉“它很听话”。

当然,藤条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听话。起头、收边、加提手、以及一些转折的地方都需要非常谨慎,也很费力,对手指力量的稳定性和细微把控能力很有要求。有时候连续编上几个小时之后,手中即使没有藤条了,手指上还残留着藤条按压手指的感觉。没有适应的时候会觉得疼,习惯以后这种感觉会减弱。手有些部位经常受到摩擦,虽然没有破皮,但皮肤也会发红且有不适的感觉。有经验了之后,我会在编织时给手指缠上纱布胶带。

在了解了竹条、藤条的特性以后,我开始尝试不同尺寸、造型的篮子。过程中我曾自己去搭配组合不同粗细的藤条来探索新编法。这当中会有失败,但少数的成功则给我带来过最本能的喜悦感。有很多朋友看到我编的篮子以后,也会被勾起学习体验的愿望,这让我一度想开一个课教大家编篮子,一起体会这其中的奥妙。

纱布胶带。

练习阶段的藤篮家族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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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编法和材料

藤编之余,我又眼红松针编(pine needle basketry)。最开始看到别人编成的作品,天真地以为非常简单易学。实际操作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种编法进展非常缓慢,造型也很有难度,非常考验耐心。分析其中的原因,虽然同是螺旋缠绕式,松针编由于去掉了藤编当中非常关键的骨架,造型的自由度更高。在没有骨架的前提下,想要做出一个看起来规整的造型,就得让这一圈跟上一圈结合得非常紧密。制作人在过程中要注意每一针之间的拉紧,这个过程会耗费不少时间。

但是,松针编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优势,用这种方法做成的容器可以做到没有缝隙。这样一来,松针编的成品就特别适合盛放种子、茶叶一类细碎的物品,即使是特别细小的种子也没问题。对比之下,把种子放在藤篮里则容易卡在缝隙之中或者漏出去。据说松针编,只要选对了材料,甚至可以作为盛水的容器。盛水以后容器本身会浸湿,但并不会漏水,因为纤维吸水膨胀,即使有些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也会因为材料的膨胀而被填充。这让我想到《留住手艺》这本书里的一篇讲木制船的采访,人们常常会用竹签来修补木船上的细小漏洞,这是因为竹签吸水会膨胀,这样就能将漏洞补好。

松针编可用的材料也不仅限于松针,海草(sea grass),茅香(sweet grass),拉菲草(raffia),等等植物都能被纳入麾下。

松针编。左:草绳+拉菲草;中:拉菲草+拉菲草;右:草绳+拉菲草(盛装了我自己种的葫芦收获的种子)。

世界各地都有人在用植物做编织,英国,美国,日本,非洲,中东……而且大家多是“就地取材”。比如,日本的竹编手艺学习班会带领学生们深入山林,认识竹子的生长环境,学习砍伐竹子,竹材的处理,一步步经历整个过程,编织则只是这个过程的最后一步;北美和欧洲的柳编手艺人会自己种植各种颜色丰富的柳树,然后到了合适的季节采伐、处理、编织,所有的流程都会在本地完成。这让我想到了日本的宫廷木匠,为了选取合适的木料,会把一整片山买下来,然后亲自去山里挑树,再加工处理成建造古寺的木料(参照《树之生命木之心》)。相比起来,我只学习了编织的技法,对于材料本身的探寻还没有机会去深入,很想亲自参与从原材料采集开始的整个过程。

上:日本的竹编手艺学习班和他们的竹编作品。

中:挪威的柳编艺人和他们收集捆扎好的柳条,那些颜色是天然的。

下:英国的手艺人采集芦苇,用草和麻绳编织容器。

(图片来自instag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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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织在乡间

编篮子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以前习以为常的编织物,如篮子、筐子、簸箕、背篓、草席竹席、帽子、扇子、绳索,等等,现在全都成了我观察琢磨的对象。在老家乡下,农民的房子背后便是竹林,土墙老房子屋檐底下有专门盛放竹竿的结构。农户家里还能随处见到做工虽不精致但非常耐用的竹制品。我在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也顺带问他们对于塑料的看法。相较于廉价又方便的塑料,许多人仍旧更青睐竹子。这倒不是全出于他们的环保意识,还更因为其耐用,易修补的特性。可是,他们提到,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难找到了。很多情况下,大家也是迫于没有选择,以及购买塑料制品的确更方便而去消费它。

左上:老家乡下的土房子,屋檐下储存着竹竿

右上:妈妈用竹簸箕晒辣椒

左下:老家农民在公路边卖山货(八月果和鸡蛋)

右下:四川崇州某个古镇上卖的竹制品

用植物纤维做编织,多数是用来制作容器装东西用的。在石器时代,容器多用于物品的采集;到农业时代,容器则更广泛地用于农耕生活。围绕着耕种、收获、采集、烹饪、包装、保存、运输,不同的植物被编织成了不同的形状,在耕作活动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容器之外,植物还被制作成各种绳索,用来捆绑物品。比如,草绳和麻绳可以用把食物悬挂起来晾晒,榈树的叶子可以撕成条拿去包粽子。大家可能还会想到竹筒饭所用的竹筒,竹筒除去容器的功能之外,植物天然的清香也让人们痴迷。

天然制品,并不像不会腐烂变质的金银瓷器那样,能够大量地陈列在博物馆里供人瞻仰。它们的实体生生灭灭,但技艺又在家庭、村庄中一代代地流传下来。今天,越来越少的编织匠人能够靠手艺谋生了,因为达到娴熟技艺所需的年限较长,制作的时间成本也高,以实用为目的的成品如果拿去贩卖,所获得的经济回报与所付出的时间也常常并不对等。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可惜和残酷的。

随着这些手艺慢慢地不再扮演实用角色,它们也开始走进了“博物馆”。人们往往需要在其上附带许多非实用的价值,比如“观赏”、“艺术”价值,才能够让它重获的注意力。对传统工艺的探索,把这当中技术和艺术的关系搞明白,是一个长期的课题,不是这短短一篇文章可以讨论清楚的。也许像“原始技术”这样的频道之所以能够吸引我,是因为它直接回到了事物的起源看问题,尽可能地排除了附加价值,让我看到了久远的年代先人的初心。

我拎着自己编的篮子去买菜的开心,是自给自足的满足感。看到它,我就会想到自己投入过的时间、精力和探索过程中的点滴。想到它将来有一天被遗弃,也能再次回归土地,我心里就少了一些负罪感。以编织为一个缩影,我与物品的关系至今没有探明。这个探索的过程给我带来过很多快乐,却也由于我自身与快消时代的格格不入而产生过痛苦。也许,以更加开放的方式对待一切物品,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报以珍惜的心情去使用,以修补取代替代,是我与现代生活方式和解的一条途径。

我以前的工作台一角。

新年第一编,祝大家都能有机会探索自然。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些和编织以及天然材料有关的资源:

书籍 

《How to Wrap Five Eggs》+《How to Wrap Five More Eggs》

记录日本前现代社会时期用天然材料制作的食物包装。

《Wicker Basketry》by Flo Hoppe

美国手艺人Flo Hoppe写的藤编教学书,材料,工具,技术,设计,都有很清晰详尽的阐述。

《Native American Crafts and Skills》

介绍印第安人生活中采用的手工工具,技艺,物品。

《天地人——树之生命木之心》(日)西冈常一/小川三夫/盐野米松

对日本宫廷木匠持续十年的采访。

《留住手艺》(日)盐野米松

对日本十六位传统手艺人的采访。

《边走边啃腌萝卜》(日)妹尾河童

作者以腌萝卜为起点和线索,关注社会议题,探访传统生活在当下生活中的遗迹,唤起读者对传统和乡愁的回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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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ube 频道

Primitive Technology

“原始技术”官网

primitivetechnology.wordpress.com

文中未特殊注明的图片均为作者拍摄,版权归作者所有。

你曾尝试过编篮子吗?在你的家乡里又有哪些特殊的编织物呢?欢迎给我们留言,分享你生活中的编织物件!

撰稿:向万琳

编辑:棒恩乙

图片:除特别注明,均由作者提供

版面: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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