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亩地的挣扎 | 美国农夫市集笔记

写在前面的话

文/尚毅

我们居住的这座美国中西部小城有一个农夫市集,每周六上午开集,我们叫它“小市场”。头些年,每次回国逛农贸市场我都为我们的小市场感到自卑,它相比之下确实有点小,品种单调秩序井然,象修剪成方块的树苗礼貌的生长。日子长了我们开始珍惜这每周一次赶集的仪式,市场虽小,却是个难得机会可以接触本地的农民。

小市场一位卖菜大叔有一次对我说,“自己种的东西长出来,看着就高兴。你想想这么小的种子能长这么大个!” 自然有一道简单魔法,把光、空气和水变成糖,我们常常忘了这件事性命攸关。农民替我们记着,他们距离这场魔法最近。我每次和农民交谈总会得到新的知识,我想记录是表达感谢的最好方式,于是就有了这一系列笔记。

〇本系列笔记就来自这个普通的美国农夫市集。

美国农夫市集笔记(一)八百亩地的挣扎

1

2013年1月5日周六

因为圣诞新年休市,已经一个月没来小市场。九点多到,人不少。卖青菜那人女儿下月结婚,他说幸亏不是夏天结婚,夏天婚礼贵的要死。他问我们还看不看鸟,说他们农场边林子里有个白头鹰的巢,四月鹰就回来了,每年都有小鹰,叫我们春天去看。还说他姐姐有一塘锦鲤,每年被蓝鹭和白头鹰吃,总向他叫苦,不过那鱼塘边是看鸟的好去处。

到老托摊上买肉,他从柜台后伸出大长胳膊一把把我们俩抱在一起。胖虎又向他吹嘘最近健身大业,他好象听的津津有味。他说定了二月五日手术,我们有点担心,他倒没什么心事的样子,还隔着鼓囊囊的羽绒服去摸胖虎的胸肌。

老托是小市场上跟我们最先熟络起来的卖家,就在写这篇日记前那个秋天我们去过他那个小王国似的农场,当时还有点羡慕:七八百亩地有树林有水塘,有一口天然气气井可以自己发电,有甜水井可以自己供水。他会盖房子会修车会打猎,简直可以扛着枪立即宣告独立脱离全世界而存在。

〇老托的农场。

我们的农场之行后不久,老托过了五十岁生日,准备去做髋关节置换手术,敢情光有水有天然气还是不能脱离全世界而存在的。我们担心的是,他的农场全靠他一个人,他爱人雪莉是牙科护士工作很忙,此外家里没别人了。他妈妈已八十多岁,虽然每周末开着皮卡来小市场卖自己做的糕点和果酱,但并不和他住在一起,也没法帮他干农活。老托的农场除了养猪养牛主要出售用作冬天饲料的干草。二月里农活少一些,去年的干草早卖完了,今年还远远没到收割的时候,但猪和牛是不会给他放病假的。

手术完没歇两周他已回到市集,往那一站依旧很魁梧,缓缓弯腰到冰柜里拿块肉,脸上汗已经下来了。他有了新的赚钱点子:春天市场搬到室外人照例会多起来,他要在集市上烤肉饼煎鸡蛋做三明治做冰激凌。到了八月还没动静,我们问了一句。他说,做个三明治,事情多的很,要做洗手池,弄大冰箱,修炉子。现在到了卖干草的季节,他还有好多农活要干。他身体状况显然还不大好。我们不长记性,一见面老是关心的问,“髋关节恢复的怎么样?感觉如何?”他面无表情说,“好象插着一把刀。”吓得我们不敢废话,胡乱买两块肉就跑了。

2

2014年1月11日周六

早上去小市场,跟大家好久不见,顾不得买菜先打了一圈招呼。把在法兰克福买的两张明信片送给老托——丢勒画的蝙蝠和兔子。他拿在手里细看一阵,说他的老牛棚改造前房顶夹层里住着上千只蝙蝠,傍晚它们象潮水一样从棚里飞出来,那时夏天没蚊子。后来他把牛棚改造成自己住房,蝙蝠没地儿住,蚊子跑出来了。


问他最冷那几天牛和猪怎么样。他说小猪有暖气所以没事,牛不需要暖气,棚里住十几头牛就能互相取暖,只是它们喝的水会冻上,他在水槽上吊了个吹风机。最冷那天他老邻居丹尼的牛棚出了问题,他一大早过去修了半天。他的髋关节还在疼,开车时从油门换刹车要用手去扳腿。

〇把自己的食材加工成现场能吃的快餐,是美国农夫在市集上的增加收入的法宝。图为旧金山Ferry Building农夫市集上的三明治。摄影:天乐

到了四月,他的三明治和冰激凌还真开张了,可惜生意并不如想象中红火。小市场一年比一年热闹,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卖肉的老科也做快餐,他家摊位就总排大长队。老托在竞争中就没占过优势:老科家的肉价钱比他低一截,质量不见得次;小杰与他价位相当,可人家是新鲜肉,老托只有冷冻的,味道比不了。老科和小杰的优势归根结底在于都有老婆帮忙,老科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多一个劳动力大不一样。要压低价格就得上规模,要卖新鲜肉得经常往返屠宰场(美国法律禁止农场私宰家畜),这都需要人力。

话说农民爱生孩子,至少用小市场的样本来检验,这个假设是成立的。卖苹果的老头有时摆出夏令营似的大合影,不过是他孙子辈全家福。象老托这样的独狼硬汉,在这比较少见。但我们早早和他成了朋友,现在他两髋插刀在这儿做买卖,实在也不忍心抛下他不管。于是我们每周去小杰那买了好吃的肉,还要坚持到老托那买一块“友情肉”,顺便聊两句。

聊天也不总能聊到一块儿,政治观点分歧大。老托一直投共和党的票,他是铁杆拥枪派,谁维护他买枪用枪的自由他就投谁,而我们对美国社会枪支泛滥的问题深恶痛绝。也罢,求同存异,这些问题可以避开不谈。

农民说起自己养的东西总会滔滔不绝。老托说夏天午后把小猪放到树林里,它们找个树荫腿不打弯往侧面一摔,“扑通”倒在地上就睡过去了,一时间林子里各处是“扑通”“扑通”的声音。他还说牛比较笨,有时尾巴都让郊狼吃了,屁股咬的血淋淋,全凭个儿大让人扳不倒,而小猪是从来不会让郊狼占便宜的。

〇老托的猪,和他描述得一样可爱。

小吃生意一年就做不下去了,老托又想出新点子,买下出了故障的小型工程机械,自己修好以后再卖出去。经济开始好转,房子盖的多起来,他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的机器可能要卖出去了,不高兴的是现在新盖的房子质量太差,他不想看到盖那么多新房子。

3

2016年年初小市场出了一件大事。卖肉的老科突然不来了,他在脸书上说,遭人排挤,万般无奈,决定退出市集。没想到身边还有这种黑幕,我们忍了两个月,私下向小杰打听,他说不清楚内情。再去问老托,他脸色铁青,说那家不按规矩办事。

大半年后我们重新联系到老科,有一次问他女儿,出了什么事一定要退出市集。小姑娘说,冬天在室内开集,卖肉的各家都把冰柜留在市场免得来回搬运。他家冰柜有一次不知被什么人拔了电源,一周后回来,整整一柜子肉都坏了。

我们再去小市场时开始绕着老托的摊位走了。那年美国的大选也让我们有点情绪化,看到他这样亲手把我们不喜欢的政治人物选上台的,心里难免有怒气。有时躲不过撞上了,就寒暄几句。他的机器还没卖出去,他开始干回老本行,给居民区房前屋后的树修枝。他年轻时就是干这个的,后来从树上摔下来受了伤,这才继承了父母的农场开始务农。我们对这股不停折腾的劲头不得不说有点佩服,他就象《茶馆》里的王利发,永远在琢磨着改良。

可是为什么老要折腾呢?我有时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老托的爱人还要出去上班?八百亩地,至于养不了家么?及至查了些资料,愕然得出结论,至于的。

美国的农场接近90%属于小型家庭农场,所谓的“小型”平均占地超过1100亩,所以老托的地盘在小型里还算小的。自上世纪90年代,美国农业人口平均收入开始略高于全国人均收入,一直维持至今。其中小型农场收入略低一点,看起来很岁月静好了,只是他们收入80%来自农场之外。这80%中有相当部分来自政府补贴,种植特定作物(比如玉米)或者对土壤采取特定保育措施都可以得到补贴,但主要收入来源是农民的非农兼职。

2017年美国40%的农场属于兼职农场,就是说它们的主要负责人和劳动力在农活之外另有全职工作。我们也接触过这样身兼数职的农民:养蜂之外做水管工,一边养鸡一边开公司做农机具生意。

一方面,农业的高度机械化使得农民得以解放出大量时间从事农场外的工作。另一方面,生产成本高昂,食品价格低廉,迫使他们需要兼职和补贴才能达到中等收入。说到农业可持续化发展,我以前只会想到土壤水源等环境问题,但农民的收入难道不是其中的重要一环么?如果农业收入不足以维持农民的生活,这样的发展可以持续么?

〇在美国,支持农夫市集已经成为政府“振兴三农”的重要策略。华盛顿的美国农业部办公楼外每周也有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农夫市集。摄影:天乐

略微了解一下美国农业经济会发现这里谜团密布,打满了死结。二十世纪初美国农业人口占全国1/3,100年后降至不到2%,不仅养活了一个食品浪费惊人的国家而且大量出口。技术革命释放排山倒海的生产力,但生产效率到底提高了还是下降了,用不同方法计算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按投入的人工算,效率当然是打着滚的往上翻。可按能源投入算,考虑到生产机器和化肥的能源,使用机器的能源,储藏耗能运输耗能……农业的单位产出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实际上在大幅下降。

两组数据都不能单独代表全部事实。用能源换人工是自古以来不可阻挡的趋势。欧洲农民从中世纪开始越来越多的用马替换牛来耕地,马要吃高营养的草料,耗能高,所以养马贵,不过干起活来马的效率是牛的三到四倍,可以节省大量人工。养马的农民当年代表最高生产力,他们若是看到今日农田里象变形金刚一样工作的联合收割机一定目瞪口呆,但现代农民的账本其实是他们熟悉的套路,效率高了,成本也高,时髦过头利润很可能不升反降。养马的爷爷的世界是回不去了,养铁马的孙子的路也未必走的通,有没有第三条路呢?

要了解农民收入的死结大概得看看近一个世纪农业技术革命的受益者是谁。明摆着,农民并没有从中得到多么高的回报,赢家在别处。这最新一轮以能源换人工的风暴中,人数最多的得益群体是城镇消费者。对在廉价的食物中长大的现代美国人来说,粮食无异于是超市里长的,奶和蜜也是超市里流出来的,对自己所食之物的这般无知与冷漠大概也是祖辈不能想象的。

近20年兴起的农夫市集,在我个人的观察中似乎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各自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五谷不分的我们开始了解自己的食物,而小市场上也出现了全家以农业为全职或主业而能维持中产生活的例子。

这两年天气异常坏,雨水破纪录的多。往年五月底就要开始收割晾晒的干草,今年拖到七月才能收,草料多长一个月,对牲畜的营养价值大大下降,价格也随之跳水。前几天我们又碰到老托,他说今年的干草好歹收了,去年全部烂在地里,根本没法收。武装到牙齿,最后还是要靠天吃饭。他的机器有卖出去的了,砍树修枝的生意还有得做,只是需要爬树。他体重比年轻时涨了三十斤,爬一次树身上要疼很久。我们已多时不去他那里买友情肉,但希望他的农场能坚持下去,也感谢他引导我们,开始认识猪和牛,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

部分数据来源

[1] Gardner, B.L. (2002). American Agricultur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 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2018). “America’s Diverse Family Farms.” Economic Information Bulletin Number 203.
[3] Lerza, C. (1975). “Emptying the Cornucopia.” In C. Lerza and M. Jacobian, eds., Food for People, Not for Profit.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4] van Bath, B.H.S. (1963). The Agrarian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 A.D. 500-1850. Edward Arnold LTD.

作者 |尚毅

农夫市集老主顾,在美国中西部的一所大学任教。

编辑:天乐

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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