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农保育老品种,为何不可替代?

文|孙秀才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介绍了自己在跨国农企从事种子的工作,也对他们选种育种的精准性、从种子开始打造产业链的高瞻远瞩表达了钦佩。

那这是否意味着,种子的工作只能由科学家、大企业这样的“专业人士”去做呢?

未必!或者我应该更加斩钉截铁地说:非也!因为种子不仅是简单的生产资料,一个商品,小小的种子里是一个大大的世界,不仅包含了丰富的遗传特性,也掌握着人类尚未完全理解的自然奥妙。

一个品种也不应该而且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

所以,小农和种子、特别是老品种之间的复杂关系,无法被“专业人士”取代。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先从种子和农业的历史说起。

一、种子的前世今生

人类的祖先,一度过着采集与狩猎的游牧生活。采野果撸草籽比逮兔子还是相对容易点儿。先人偶尔发现采集的果实掉到地上,又长出了植株和结出类似的种子,惊喜、雀跃、冷静之后受到启发,开始有目的地继续采种播种,于是出现了原始农业。

所以,农业始于人类对种子的认识和使用,没有种子就没有农业!

指望自然进化太慢了,于是人为干预出现了!庄稼动物人工进化驯化一起上。于是作物育种学、相马术等就都出现了。不仅种“稻梁菽麦黍稷”,还养了“马牛羊鸡犬豕”,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新年新气象。

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积累了丰富多样的种质资源,而这当中,不断有新物种出现,老物种消亡,更迭繁衍,生生不息。

●版画“五谷丰登,六畜兴旺”,1940年。作者:沃渣

二、从种子理解生物多样性

我们现在吃到的作物都是从野生植物演变而来,通过自然选择和人工选择,变成了我们想要的样子。

就拿原产于我国的大豆来说,古代叫“菽”,英文叫“soy”, 一听就是汉译英。

大豆的祖先是蔓生的,常在湿地河边芦苇丛附近趴着,但现在培育的大豆都是直立的,不用攀附谁。然而,“旱收谷、涝收豆”,当代大豆和它祖先一样,还是喜欢水分多的地儿。

●大豆的近缘种“野大豆”,依旧保持了蔓生喜湿的习性,目前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图源:微博@二夏啊二夏

关于遗传、变异和选择,太专业了,课堂上讲过很多,一时也说不完。反正记住最关键的一条就好:遗传多样性越丰富越好。

不妨以另外一个原产中国的重要粮食——水稻为例,再给大家讲两个故事,也许比抽象地解释科学道理更有趣些。

鼎鼎大名的袁隆平院士在1964年通过理论论证和基础研究确立了杂交水稻方向,踏遍大半个中国到处找花粉败育的野生稻,未果。

有一天,他们到了天涯海角——三亚南红农场。他的学生李必湖下河洗脚,无意发现了一株雄性不育的野生稻,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随即拔出来捧回试验地。经过悉心照料,当年收获了5粒种子。

有了这个材料就好办多了,接着研究。不育系+保持系+恢复系,创建了三系配套,高产杂交水稻就出来了。所以,常在河边走,也不一定是坏事。但首先,你得有丰富的种质基因资源。

●1976年,袁隆平(右)和学生李必湖(左)正在田间观察杂交水稻的生长情况。图源:网络

说完海南,再说一个东北的故事。

“稻花香”这个水稻品种因为好吃,所以全国粮店都卖它,都发誓自己卖的是正宗的五常稻花香。正不正宗不知道,但它的选育人可是一个地地道道农民——田永太。

60年代时候公社里搞技术推广,那时候哪有啥高产品种,就是不停的找资源试验:种、选,选、种。选单穗-种单行-圃系种子混收。水稻扬花接穗的时候得天天在地里瞅,都顾不上吃饭,瞅花眼了也得瞅,选中了标记下来单收,然后年复一年再重复昨天的故事。

●田永太被誉为“稻花香之父”。图源:网络

终于,90年代在原有老品种517的基础上,田先生选育出了一个长粒、有香味的新品种,他叫它长粒香。后被政府部门命名“五优稻1号”,这是稻花香的官方命名。

2000年在这个长粒香的基础上,又发现了一花期就带香味的变异株,并培育出了名气更大的稻花香2号(五优稻4号)。也因为这个品种,五常政府开启了艰难的打假维权事业。

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大自然拥有最丰富的基因库,偶尔搞点意外,遇上育种家的慧眼,总会创造新的历史。

●稻花香2号。图片:童军

大自然也有悲伤的一面。

据统计,地球自有生命至今,90%、甚至99%的物种都已不复存在。一方面是物竞天择,但在过去一百年里,人类改造地球的活动造成了生态环境的巨大改变,特别是城市化和农业,更大大加速了物种消失。

拿我们国家的种业发展历程来看,从当家品种到产业化品种、再到彻底商业化品种,加上新品种快速推广模式,一个新的商业品种在产业推动下,就会攻城掠地,造成“大树底下无好草”的结果,而让饱含了无数生命秘密的老品种也岌岌可危。

须知“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开春满园”也适用于农业和种子。

三、老种子,想说爱你真的好难

这就要说到和杂交品种、商品种相对的“老种子”了。

何谓老种子?一般来说,老种子就是我们说的地方品种、农家种,多属于自留种,至少用过10年以上。每个地方都会有当地特有的粮食、蔬菜甚至水果品种,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人,多少会有些印象,但这些品种在市场上越来越少见了。

谈老种子离不开小农。中华五千年农耕文明,也是小农文明。小农在驯化、保存、交换、改良种子的过程中形成了农民种子系统。在国家科学种子系统(亦称正式系统)出现前,我们主要靠民间的系统运转,并伴随着在地的农耕实践,形成了丰富多样的农耕文化根基。

●河北邯郸,王金庄农民种子银行。图片:张小树

直到近现代,随着工业社会到来,传统农业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尤其在推动绿色革命发展阶段,产品选择方向一切以产量为王。因此种子培育和使用主体也在变化,从小农+老种子,到小农+现代品种,发展到现在的大农+现代品种。

随着种植模式和销售模式的变化,原来的老品种不断消亡了,与之相伴的小农也逐渐减少了,熟悉的味道难找了。到底谁抛弃了谁?

有人说,“老品种真的好吃吗?我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吃啥都香。”好像也有道理。

也有正式系统的育种人说,“用啥老品种啊?产量低没面积,不值得保留。”

还有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

但千万别忘了,没有老种子就没有美味稻花香。在种子界,简单的“优胜劣汰”思维只会导致遗传多样性降低,更何况,何为优、何为劣,评判标准谁来定呢?

老种子之所以能保留下来,甚至在一定阶段成名,或许产量不高,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往往具有特殊的抗性,能适应特定区域的小生境气候。而特别的香气、口感乃至传统仪式用途不仅能够体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文化特色,也能为消费者提供多样、营养丰富的食物。

而这些特性,都会成为未来育种的重要基因素材。

可惜,这些特性在越来越追求产量和标准化的市场环境下,越来越不被重视,种的人也越来越少。

哎,老种子,想说爱你真的好难!

四、小农们愚公移山般的老品种传

幸好还有一群人为之努力。

我所熟悉的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农友:张家口的一墩青、保定的沃翠源、唐山的三和雨顺,都有老种子收集习惯。他们做这件事,一是出于传统农民的习惯,农民没种咋行,这样不收收那样,各种作物种子都得留点;二是为家人守住小时候熟悉的味道,老家人往往习惯吃那一口和相关制作方法;第三就是传承我们老种子资源,保留当地种质资源的同时,让它们从农场到消费者的餐桌上传递,让老种子青春不老。

●一墩青农场的成鹏飞爱好收集和种植老品种玉米,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2016年的“农友大会”上获得了“年度最有种农夫”的称号。图源: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河北保定,沃翠源农场的陈子彧和自家留种的老品种玉米。图片:张小树
●河北唐山,三和雨顺农场的李技栋在他种植的老品种“白八趟”玉米地里。图片:张小树

2020年12月,我到广西参加“农民种子网络”组织的培训,有幸到南宁市马山县古寨乡上古拉屯,拜访了陆荣艳和她带头搞起来的生态种养殖专业合作社。到了那,我一个东北人终于理解了愚公移山的委屈。

当地地少,但生态环境很好:高山游蛇小河,平地丝瓜田螺。合作社最自豪的主角佛手瓜身影随处可见——房前、篱笆、地角、井旁。本地佛手瓜品质上佳,完全靠自留种,不需要外买。

●秀才(左二)跟随农民种子网络去上古拉屯拜访荣艳(右二)和她带头的合作社,大家手里拿着的就是合作社主打的“佛手瓜”。图片:田秘林

合作社20多年来收集了不少老品种,并与广西农科院玉米所合作,形成了参与式育种模式(PPB),共同挖掘老种子潜力,有的还分享到云南石头城的伙伴那里。

回城路上,我一边回忆着餐桌上的三黄鸡、本地鸭,一边想起我所走过的村落和“三农”问题。记得荣艳姐说过,因为疫情村里外出打工的都回来了,幸好有佛手瓜这个小产业有事情可以做,还有点收入,否则······

●2019年12月,王金庄,第7届农民种子网络年会“种子交换”现场,陆荣艳换得了一墩青农场成鹏飞的老洋葱。图片:张小树

五、种子保护,正规军和游击队缺一不可

为了农作物育种服务,国家在种子收集、保护、使用上已经做了大量工作。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在50年代、80年代和2015年开展了三次全国性农作物种质资源征集及多次专项考察搜集。

为了保护品种资源,政府也建立了长期保存库、青海复份库;不少省市都有各种作物的中期保管库;还有野生近缘种保护区等等,很丰富,保管更新都有系统。

农民如有实际需求,还可以到政府的作物种质资源信息网(www.cgris.net)在线申请,据说也可以免费给你几十粒,不过周围还没人试过。

●图源:中国作物种质资源信息网www.cgris.net

尽管这样,那我们在地的小农保护老种子方面有什么必要和优势呢?前文已经提到,种子会随着自然环境不断进化。而小农的优势就在于就地种植、食用、分享、传承,让种子永远保持生命力和活力。

要知道,同样一个老品种,放在保管库的货架上,或者种子银行的冷库里,过几十年拿出来,和一季一季种在小农的田地里的,就会不一样。因为种子也会随着环境、气候、生产方式而变化。

所以,小农可以做的和国家正式系统做的完全不重复、不冲突,是相辅相成、互补、可持续的!

●2020年12月,在农民种子网络的培训上学习种质资源登记、保存与参与式育种。图片:马小超

六、做豆腐也能保护种子

我现在的主业是“秀才豆坊”,就是一个做豆制品的。但没想到,这次去南宁参加“农民种子网络”组织的老种子就地保护培训,也帮我们这个小小作坊的下个5年计划找到了方向。

现在,我们在黑龙江老家用有机的方式种植大豆,在北京做无添加的豆制品,算是把种植和加工这一产和二产都做了。所以,我们原来的规划是提升产业融合度,加一个三产:就是再组织点活动,让孩子和家长来体验做做豆腐,弄个大石磨盘轱辘轱辘,顺便讲讲豆腐发明的故事。

●2020年11月,孙秀才在给到访的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消费者和农友介绍豆坊的情况。图片:张小树

受课程启发,现在变了,我想再往上游走。即决心自己繁育种子,不再外购大豆种子。其实我们这个品种也有30年了,虽然不够老,产量一般般,但当地做豆腐仍在用,香气浓郁,豆腐表面非白泛黄,透着油香。我打算从今年开始,自己留种先做起来。

所谓“搂草打兔子”,我也想借此开启老种子的收集整理、提纯复壮重任。先以豆类为主,从最熟悉领域开始。总之,不能让优秀的老品种久挂房梁、躺在库房睡大觉。而是找出来、种起来、用起来。让它在现实环境中继续青春进化,让它的优秀基因流向千家万户。

●秀才(左一)在农民种子网络的培训课程上提问发言。图片:马小超

七、小农可以做什么?

2021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刚闭幕不久,八大重点任务之一就有种子和耕地。

新上任的农业农村部唐仁健部长说:“我国粮食总产量要保持在年产1.3万亿斤以上,根本出路在哪?在种子和耕地上,重点就是捧自己碗、装自己粮、用自己种,这是根本的根本。”种子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小农的一份子,我们该怎么做?

我来抛砖引玉,提个九字方针:定好位、搭好台、一起走。

小农的,一定是在地的、特色的、优质的,规模有限的。这是定好位。别贪多嚼不烂。

●第一期“种子就地保护利用促进农业绿色转型与乡村振兴培训班”学员结业照。图源:农民种子网络

无论是北京有机农夫市集这样把生产者和消费者直接对接起来的平台,还是像农民种子网络这样把农民、育种家、学者、政府拉拢到一起提升农民种子保育能力和权利的组织,也要形成规范的机制,保障机构的顺利运行,真正为农民服务。这是发挥平台作用!

只有利益和方向一致才能一起向前走!农户最大的期望就是他产出的东西有人帮他卖,有好东西能得到别人认可。以往我们这一块严重扭曲,农户利益没有保障,所以,明确提出要求,把种子议题的重要性再提升一下,手拉手,一起走。

我相信,小种子有无穷的力量!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老种子,那我希望老种子能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小种子。藏粮于地、藏种于民才是王道。

●与农民种子网络团队宋一青(右二)、李管奇(左一)、田秘林(右一)几位老师合照。图源:农民种子网络

作者|孙秀才

在黑龙江一个“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小山村长大。2006年硕士毕业于东北农业大学农学院,先在外企做技术推广,后创办秀才豆坊。喜逛田野并尝试写作。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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