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场里的倒爷风波 | 美国农夫市集笔记

作者按

我和家属胖虎先生住在美国中西部大湖区的一个小镇。本地农夫市集自创办至今26年,我们见证了它十年的历史。这一系列小文旨在记录我们在市集上结识的农民的故事,以及我自己对美国农业经济的一点观察。本系列上一篇:八百亩地的挣扎

1

中秋当晚我们这里扫过一场小型飓风,多有房屋道路受损,第二天周六的市集异常冷清。卖牛肉的老路依旧用个小平底锅煎他的牛肉肠给过往顾客品尝。我和他打过招呼,第一句话就问,“那顿饭吃的怎么样?”

我对“那顿饭”充满好奇。那个礼拜我们本地艺术博物馆请一位纽约的学者来办了个中世纪哥特建筑的讲座,还是老路给我们透露的消息。我们原本约他们两口子听完讲座一起吃饭,他抱歉说那学者是他家的老朋友,他要参加博物馆的接待晚宴。

我拿牙签戳了一块他锅里的肠,等着听艺术史家轶事。

“还行吧,我坐在一个角上,没太插上话……”他犹犹豫豫的说,“而且我们吃的那个鸡,是老科农场的,博物馆的肉都是他家供应的你知道吧。”

我点头,没想到话题是这么个走向。

 “所以我那顿饭吃的有点难受,老科家的肉质量没有问题,但是我……”皱眉做全身轻微痉挛状。

“老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小市场的卖家私下多少有些恩怨,四年前老科退出小市场,在脸书上说了几句气话,老路作为市集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双方闹的不愉快也是有的。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心事总可以敞开说了吧。

“他卖的肉,可能,起码,有一部分不是自己家的,我个人觉得啊,是他从别处买的,我没有证据啊,要不帐算不通嘛,他怎么能那么便宜?“老路以前是个律师,话说到这,忽然有种随时准备被录音取证的劲头。

我们猜测过老科如何被竞争对手挤兑愤而离开,还真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出。他家东西便宜没的说,一磅猪肉沫,别人卖6.99元,他卖3.99,我们还一直以为价钱低靠的是他家孩子多,劳动力富余。

老路可不这么想,他开始一笔一笔算他自己养牛的帐,又不厌其详说起自家农场的冷柜事故,我脚边不知何时冒出两个小孩,严肃而耐心地听着,好容易等到他喘气的工夫,他们踮起脚尖指着空锅问他还煎不煎肠,老路如梦初醒,赶紧忙活去了。

做过律师的老路一边卖菜卖肉,一边煎香肠。没想到那天多聊了几句,才让我们明白了那场市集小风波的前因后果。图|尚毅

2

我买完了菜,四处找不见家属胖虎,发现他在老托摊上聊3D打印机。老托要在自己的电焊面罩里装个微型风扇,需要打印塑料零件。我问胖虎,牛脸买了吗?牛脸肉是我们家公认的牛身上最好吃的部位,不过做起来有点费事,我们只有请客才买。

“买了一大堆,”老托笑眯眯的代他回答。我们已经很久不在老托这里买肉了,他家的肉着实不便宜。老科当年在市集凭着价格优势抢走别家肉铺大宗生意,他退出后还有很多老顾客在市集外找他,我们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最近一个月联系不上老科,又急着请客,所以回来找老托,他象欢迎浪子回头一样接纳了我们。

四年前,老托是市集上唯一肯就老科退出事件开口的卖家,也只对我们说了一句,“他家不按规矩做事。”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引得我们胡思乱想,还以为他跟这事有什么瓜葛。瞎猜误事,还是单刀直入吧。

“我们前一段在老科那买肉,最近联系不上他了,听说他刚买了自己的屠宰厂,忙得很。”

“是吗?”老托顿了一下,“他的肉可都是倒卖的。”

“老路也这么说。”

“老科这个人,就是个大骗子!”老托没当过律师,他是职业砍树的,上手讲究痛快。“小杰老丈人是他们那片农场的质检员,他去过一个阿米什人农场,养了几百只鸡,一问都是卖给老科的……我一哥们在一屠宰厂看见老科买他们粗切的肉,送到另一屠宰厂切细,一倒手就把自己标签贴上去了……” (注:阿米什人是生活在北美的一支说德语的基督教族群,主要务农,遵循传统生活方式,拒绝现代设施。)

正赶上他今天没什么生意,老托象井喷一样控诉了十几分钟,我们又吃惊又有点内疚地听着。

“四年了,这些事我跟谁都没说过,给我郁闷坏了这几年!”

仍旧遵循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阿米什人是美国有机农业的重要力量。图中戴白帽的卖菜女士是阿米什人。图|尚毅

3

当年老科端的是小市场上生意最好的卖家之一,天气好时他们一家人都来看摊,还是忙不过来。一个十几岁白皮肤男孩子斯文清秀,他黑皮肤的妹妹刚比柜台高出一头,眼睛有点斜视,他们是爸爸妈妈的主要帮手。还有几个更小的,有的坐在车里,有的跑来跑去帮着递点东西,我们从来没数清过他们家到底几个孩子。

我们也是他们的铁杆顾客,除了图便宜也因为我们爱吃的一些东西普通美国人闻所未闻,比如猪蹄和带皮五花肉,别家不卖,只有老科做生意特别卖力,有一分钱就要赚一分钱,只要我们打招呼,他会特别关照屠宰厂的人给我们留出所需的部位。他家退出小市场一年以后,我们听说他们定期在附近一家餐馆的停车场给老主顾送货,于是加入这个队伍在那里和他们碰头。

为了吃上带皮五花肉和猪蹄,我们成了老科的忠粉。图|老科脸书

来停车场送货的是老科媳妇和大女儿。一年不见这女孩子蹿个儿了,问起男孩子在哪,她们说在波斯湾,高中毕业参加海军陆战队了。孩子们长大的速度真是让人猝不及防。男孩子是工程兵,并不打仗,就是累,有时一天干18个小时。胖虎说这相当于免费上了个工程学院,这手技术大学里还学不来呢。我想想我教的那些大一学生,一天能坚持18个小时的大概不是参加派对就是打电游。老科媳妇说他们驻海外的人工资挺高,在驻地又没处花,能攒不少钱。

正聊着她们送货车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把车窗摇下来,问妈妈能不能吃零食。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都和他们夫妻肤色不同,一看就是收养的。老科媳妇说她四年前在儿科重症监护室做救护技术员,这小姑娘就是在那领的,亲生妈妈单身一人,受过家暴精神有点问题,养不了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才辞掉了医院的工作,全职在农场干了。

他们一共八个孩子,只有一个小女儿是亲生的。最大的男孩子我们从没见过,在缅甸传教,学了当地语言。两个不在身边的儿子都是靠脸书跟他们联系,大儿子经常写一些小气泡似的缅甸文,他们也不懂,但看见儿子发帖就知他平安无事。

收养来的孩子大多身体不好,眼睛斜视的女儿有先天结节性硬化症,更小的一个妹妹小时候得肺炎,打抗生素不管用,医生告诫不要吃超市的肉制品。据老科说,他们以前办一个儿童基督教团体,自己有个小型农场,养几头小猪小羊供孩子们玩,也接待一些重病的孩子辅助他们的心理康复。后来自己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为了他们吃的健康就把农场扩大了,租别人的地养鸡鸭牛羊,他们没有官方的有机认证,但他们承诺家畜散养,而且绝不喂抗生素。

老科农场的宣传里,散养的动物和孩子们其乐融融,非常动人。图|老科脸书

这么特殊的一个大家庭,又是为自己家人的健康而办起的农场,这个故事太有感染力了。所以老科六七年前已经在我们本地小有名气,博物馆和时髦餐厅都会把他农场的名字印在自己菜单上。如果关于老科的传闻属实,我愿意相信这始于他出名以后,也可以理解迫使他这么做的经济压力,他媳妇以前兼做消防队员和救护技术员时,一家人的医疗保险都包括在她的工作福利里,现在两口子全职做农民,自己掏钱买一家人的医疗保险是非常昂贵的。

在别人出产的肉制品上贴自家农场标签确实有欺骗性质,但老科倒卖阿米什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事吧?阿米什人因为宗教原因沿用前工业化时期的农业生产和生活方式,他们的农产品质量高价格低,但因为运输方式落后有时进不了主流市场,有了老科这样的中间商,接上商品流通环节,减少农产品浪费,这不也做出了贡献么?

4

关于老科的事情我们又请教了市集上几位农户,有人肯定了他倒卖的传闻,并且略为激动的提出新证据——老科自己农场养的是苏格兰高原牛,肉质偏瘦,跟他卖的牛肉质地不相吻合。也有人为老科辩护,他不过是把自己的养殖业务承包出去,相当于租用别人的土地和劳务,只要喂养程序符合他的标准即可,非得亲手去喂有什么意义?

老科农场养的是这种苏格兰高地牛,但有人觉得他卖的牛肉货不对板。图|老科脸书

在农夫市集无忧无虑买了十年菜的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我拿不准发生了什么。是一个倒爷给纯朴的集市带来了恶性竞争?还是一个略有商业头脑的农民从一群极端贸易保护主义者中间愤然出走?

农夫市集有别于超市和普通菜市场之处在于商家所卖农产品必须是自己种植或养殖的。这个规定不容易执行,各地市集都有钻空子的人。我们小市场管理马马虎虎,大伙都抹不开脸面,有的地方可真雷厉风行,前些年印第安纳州一家农场只因被查出雇佣外来劳动力采摘水果即遭当地市集开除。

“农夫市集这个东西是不是违反市场经济规律啊?”我问胖虎。

“为啥?”

“市场经济不就是分工,然后互通有无嘛。农夫市集的人又要当农民又要卖菜,还不许别人做中间商,这不是违反规律?”

“市场经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掏钱的人自己决定自己需要什么。因为有一帮顾客想要直接从农民手里买菜,才有了农夫市集,所以农夫市集最符合市场经济规律。”

胖虎总是有办法几句话帮我打通经脉。

之所以想直接从农民手里买菜,多半为自己和家人吃的新鲜健康,但也总有一部分人的一部分想法不全为了自己。胖虎妈妈几十年如一日在家循环用水,洗衣服的水留着擦地,洗过墩布的水冲马桶,有一次我们说起北京水费不贵无需这么节省,她随口说,“我这是为了人类!”她是个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这样笨重的用词可能显得突兀或可笑吧,我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我不是为了自己。” 农夫市集的顾客,或者在超市选购有机农产品的消费者,不管主观动机如何,他们多付的价钱里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人类”。

拿老科最在意的抗生素问题来说,有些消费者愿意花更多价钱确保自己买的肉里没有抗生素,从主观来说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但是,吃有抗生素残余的肉对人的健康有影响吗?目前有实验数据支持的结论仅仅是,抗生素如果同时配合高脂饮食可能会增加人的体重,实际上这正是动物饲养中使用抗生素的主要原因,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制药公司已经发现长期喂食低剂量抗生素的动物长肉效率高。但一个人如果饮食热量适中,光吃抗生素是不会超重的,何况家畜摄取的抗生素主要不会残留在它们的肉里,而是排泄出去进入土壤和水源。近来也有研究把抗生素使用与哮喘及一些自免疫疾病(比如各种过敏)的高发联系在一起,但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

所以对这个多花了钱的消费者来说,减少这一点抗生素摄入对他个人健康并没有已知的显著效果,但多一些这样的消费者,就少一些动物被喂食并排泄抗生素。土壤和水源中的微生物界是一个未知的丛林,这里有蛇蝎猛兽也有将来的救命稻草,抗生素本身就来自这个丛林。1928年青霉素的杀菌作用被发现后,十多年内无法大规模生产,是一只来自伊利诺伊州的长霉的哈密瓜提供了一种高产的菌株,使得批量生产成为现实,让普通人能用得起青霉素。

但是当超大量人工生产的抗生素回到土壤和水源中,杀死细菌,破坏了微生物界的物种多样性,也就夺走了子孙后代的宝库。更可怕的是,随着抗生素浓度的提高,环境压力会推动有抗药潜力的细菌加速进化成为“超级细菌”。单从这个角度看,消费者的选择对他们自己的健康有什么效果很难说,但对“人类”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

已经有很多人,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愿意多花一点钱,不一定单为自己的食品安全,也想去捍卫那些小到看不见的生灵,培育不知何处的土壤,保护未曾见过的河流,这亦是非常真实的需求,是在广大市场上普遍得不到满足的需求,因为大市场上没有足够的信任。所以在我们这个小市场,寒来暑往每个周六早上点滴建立起来的信任弥足珍贵。如果一个人欺骗了大家,但他做的事情本身没有什么不对,就不需要大惊小怪对吗?不对,欺骗本身已经是严重的伤害。

老科卖的肉,到底是不是他自养的苏格兰高地牛呢?图|老科脸书

5

又是一个周六早上,我去找农民小杰买鸡蛋,还给他一个空鸡蛋盒子,上面贴着老路农场的标签。他给我一盒装满的鸡蛋,也贴着老路农场的标签,一看就是另一个三心二意的顾客乱丢给他的盒子。我们俩都乐了。“你不介意就好,”我说。“我不知道他介不介意,”他指着老路的摊子做个鬼脸。

生鸡蛋可能引起沙门氏菌感染,美国人又特别喜欢打官司,恨不得走在路上摔一跤也要找人赔钱,所以鸡蛋盒子上贴对标签这个事其实还有点重要。但小市场这么多年来,买菜的人乱还鸡蛋盒子,卖鸡蛋的人也就花花绿绿的盒子乱用,并没出过什么纠纷。

我想起老科当年是不跟大家掺和的。装十二个鸡蛋的盒子,别人的规格都是2乘6,他家是3乘4,肯定是专门订做的,撂起来整整齐齐,正规军的样子。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新教伦理,资本主义精神,要什么有什么,离开小市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人以类聚,这也是市场经济的规律吧。

参考资料

[1] Robinson, J.M. & Hartenfeld, J.A. (2007). The Farmer’s Market Book: Growing Food, Cultivating Community.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P. 132.

[2] Blaser, M.J. (2014). Missing Microbes: How the Overuse of Antibiotics is Fueling Our Modern Plagues. Picador. P. 81.

文 |尚毅

农夫市集老主顾,在美国中西部的一所大学任教。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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