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合作社探访：让劳动和消费有更多可能
食通社说
2016年1月，关注和参与台湾合作运动的陈怡桦和陈郁玲前往英国，想一探合作事业在它的发源地有着怎样的发展，采访了29家合作社和相关机构。在本文中，陈怡桦选出了三个案例，分别是劳动合作社、社区合作社和消费合作社，希望通过这三种合作社形态的案例，展现出合作经济的多种样貌，供有志于合作事业的同路人参考。
本文根据怡桦在食通社的“合作经济”课程的演讲编辑整理而成。更多课程内容请见此处。
文/陈怡桦
一. 劳动合作社：独角兽杂货铺
劳动合作社：由在此工作的劳动者共同拥有。可以说，在这里没有“老板”，或者说“每个人都是老板”。
独角兽（Unicorn）是一家只出售纯素用品的商店，成立于1996年，位于英国曼彻斯特，距离市区大概30分钟车程。
二十多年来，独角兽保持了良好的运营，每周有6000多人次前来消费，曼城地区纯素食的消费者几乎都会到这里来采购。虽然是一个纯素商店，独角兽提供的品类却非常丰富。因为对他们来说，合作社的营利非常重要，良好的经营是合作社正常运转和社员福利保障的前提，所以要通过丰富品类来满足消费者多样化的需求，也有利于合作社的经营。
在我们采访的时候，独角兽共有69位员工社员，6位兼职员工。独角兽社员的时薪在英国的平均线上，而且总的月薪也高于平均水平。兼职员工虽然不具有社员身份，但他们也是合作社重要的支援，超过一半的员工社员都是从兼职员工开始，逐步了解独角兽，最终成为正式社员的。
独角兽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他们也遇到过一些困境。2003年，由于房东突然决定要出售房子，独角兽甚至差点结束经营。当时，独角兽只有30位社员，如果要社员出钱来应对这场危机，对每个人的经济压力都太大了。和我采访过的很多合作社一样，他们也不愿意和银行打交道，因为银行很可能用贷款者的利息去做一些他们不希望支持的投资。最后独角兽决定向社区居民借款，也借此加强和社区的连接。
社员们定了三个方案和社区居民沟通：零利率、和银行定存相同的利率（3%）以及高于银行的利率（5%）。最后，有300多位社区居民借钱给合作社，并且全部都选择了零利率。用这笔钱，独角兽从房东手里买下了他们本来只是租用的店铺，获得了永久使用的权利，而且只用了五年就把这些钱全部还清。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社区居民由于担心合作社开不下去，甚至不愿意把钱拿回去。
还完这笔借款之后，独角兽又计划了另外一件事情。因为英国冬天本地蔬菜供应很少，他们希望在附近购买一块农地就近种植，来增加本地蔬菜供应的品种，减少食物里程及运输成本。于是，这些社区居民又一次选择借款给独角兽，帮助他们完成了这一计划。所以独角兽合作社现在不但拥有店铺的房产权，还是一个拥有自己种植基地的商铺。
独角兽作为一家零售店是如何与生产者互动的呢？他们认为正是因为有农友提供了好的食物，独角兽这样的商店才能生存下去，所以生产者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因此尽管英国法规并没有强制要求合作社必须设立公益金，独角兽自愿从营业额中提取一部分结余作为公益金。这笔资金除了可以帮助受灾农友渡过难关，作为一个经营了二十几年的合作社，他们也非常乐意给年轻的合作社提供一些帮助，所以这笔公益金也会用于合作社之间的交流。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是英国劳动合作社约定俗成的合作社周末，在这期间，当地的一些劳动合作社会聚在一起，共同讨论遇到的困难以及如何一起积极应对诸多的问题等等。
独角兽的公益金也包括对外国生产者的支持，比如他们的茶叶来自尼泊尔，他们就设立了女性专用生态厕所的专项基金。这其实回应了合作社七大原则的第七条——关怀社区。
独角兽的采购原则是“合作社优先”，也就是优先考虑其它也是按照合作社原则建立起来的企业的产品。他们的合作方中，超过50%的企业也是合作社。即使那些合作社产品价格略高，独角兽也不介意。因为对他们来说，选择与合作社合作也是对彼此的一种认可和支持。这也回应了合作社七大原则的第六条：社间合作。
有别于一般的公司或者机构，当我在合作社采访，询问他们的称谓时，几乎无一例外得到的回应都是简单的“社员”两个字。每一个人都是社员，除非他被选为当届的主席。他们一般会说自己是合作社社员，负责合作社哪一方面的工作。所以在合作社里面没有老板，也没有主管，大家一起通过合作来把合作社运营起来。
这样扁平的工作状态听起来非常好，但是效率会高么？以开会为例，所有人一起决策一个事情，没有一个人是说了算的，会议会不会变成漫长的拉锯战？独角兽作为劳动合作社，69位社员每周开一次例会，每次开会时间在两三个小时左右。而独角兽附近有一个叫SUMA的批发合作社，也是独角兽的供应商，一共有120位社员，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运营和开会决策。对他们来说让每个社员知道合作社里的所有事情，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起来。
接受我们采访的Britta在独角兽负责四项工作。她最主要的工作在行政办公室，每周花两天时间；由于门市最重要的工作是收银，每个社员每周都要排一定工时在收银岗位；第三块是跟产品相关的拣货工作；第四部分是清洁工作。每位社员都会和她一样，在不同的岗位上轮岗，因为每个人的视角不一样，大家在不同岗位上考虑的问题也不一样，轮岗可以减少彼此的误会，增强同理心。
“比如水灾之后菜价会上涨，或者缺少供应，如果我去过产品部就会知道事情的真实状况，等我到收银岗位的时候就可以和顾客解释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没有轮岗的经历就很容易让我对产品部门产生抱怨。大家都以这样的状态去开会，知道每个人的工作以及合作社发生的所有事情，合作社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平的，没有谁安排谁去哪里工作。”所以他们觉得，如果总是需要被喊着去做事的人，通常在这里是留不下来的。
那么如何加入合作社呢？
听起来好像你一定要完全理解合作社方方面面的情况才有可能在里面待下来。其实他们在公开招聘的时候也会有一个最主要的工作需求，比如收银岗位的主要职责就是收银。在独角兽商店，他们的试用期是七个月，这在一般的企业里面叫做试用期，在合作社他们更愿意称为适应期。
在适应期里，新人去了解合作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对他们来说通常待到六个月就可以理解彼此的工作了，留下来工作也会更容易。所在岗位的工作人员会评估你是不是适合成为社员，你也要判断自己是否适合在这里工作。另外，诚实也是大家公认的成为社员很重要的品质。
听起来这些合作社都运转的非常良好，每一位工作人员，不管是69位，还是120位，好好工作，平等处理一切事务，但是具体是如何操作的呢？
在独角兽，他们只选出两个人，理事主席和共同主席，事情是所有社员一起决定的，他们并没有授权给理事会，所以主席没有裁决权。那些很喜欢发言，拿起麦克风就能讲很久的人并不适合当他们的主席。独角兽合作社的主席主要负责两方面的工作：开会时候的时间控制，以及代表合作社参与社交和公开发言。
合作社的根本就是决定权在所有社员身上，也就是在里边所有的参与者，如果你选择劳动合作社，那合作社的事情是所有劳动者一起决定的。
独角兽也经历过一次有争议的投票。有社员提出一项议案：工作满五年和十年可以享受一个月的带职带薪休假。有些资深社员认为这样做的人事成本太高表示反对。经过充分讨论后，第二次投票表决时仍然有两位社员持反对意见，以没有通过告终。
独角兽商店的墙面上贴了五条他们认为很重要、希望促进的事情，也是对来这里买东西的消费者关注并支持他们完成这五件事情的感谢。因为来这里消费，就是在帮助他们把这些事情做的更好更稳。
这五条分别是：
1.稳定和安全的就业环境，保证每个人都有工作；
2.人人都是平等的，拥有公平的机会；
3.提供健康、整全的消费环境；
4.支持公平和可持续的贸易，不压迫生产者；
5.合作社之间团结共生。
社区合作社：Clevedon书店社区合作社
社区合作社：由社区成员共同拥有的合作社。
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的海滨小镇Clevedon有一个以社区合作社形式运营的书店。书店本身有不少年头，但社区合作社却成立于2011年，这是怎么回事呢？
几年前，一位名叫Angela的女性从苏格兰移民到了Clevedon。她自己曾经在经营过一家二手书店，所以搬来后就找到当地的二手书店，表示自己有丰富的经验，如果需要非常乐意提供志愿服务。半年后的一天，Angela突然接到书店老板的电话。原来他打算结束经营，询问Angela是否有兴趣接手。
Angela和很多英国人一样，都认为书不应该成为昂贵的奢侈品（英国新书的价格非常高），读书也不应有阶级之分，所以她觉得这家二手书店对Clevedon这个小镇非常重要，无论如何都应该保留下来。但她也不想完全重操旧业，靠一己之力盘下这件书店来独立经营。在Clevedon生活了半年，她已经有两个当地的邮件群组。于是，她发了一封邮件给这些人，告诉大家：如果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或者认为书店应该被留下来，大家可以约在一个地方一起讨论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邮件发出一周后，十二位希望保留二手书店的社区居民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讨论之后，所有人达成了共识：以合作社的形式保留这间二手书店。在专门协助新人成立合作社的Cooperatives UK的帮助下，他们以大多数人都能负担的起的十英镑作为股金，成立了Clevedon社区书店合作社。
Clevedon社区书店和其他合作社非常不一样的地方是没有全职的工作人员，社员都以志愿的形式无偿参与书店的运营工作，这也是社区合作社的特别之处。目前书店的社员人数从最初的12人增长到了650人，其中还有200多位不生活在Clevedon，但也非常希望支持到这种合作形态的社员。
在采访众多合作社之后，我发现希望成立劳动合作社的人们想要的是好好的生活，而组建社区合作社的人们更多的是已经有稳定、优渥的生活，希望构建理想的精神世界。
二手书店的营业时间从早上9点到下午4点，每周大约需要30个稳定的志愿者工作才能保证良好的运行。社员们会提前一个月在书店的谷歌日历上填写自己可以贡献的时间进行排班。
由于二手书店的书源都来自捐赠，所以书目整理的工作量非常巨大，包括整理、上架，甚至拍照上传到网络书店。负责这项艰巨工作的是一位有四个小孩的年轻妈妈，选择这项工作是因为她希望除了每天面对四个小孩，也能有自己独处的空间和时间。除此之外，她在这里学会了一些网络知识，并且申请到了大学课程。
后来，大家发现志愿者来这里工作其实也可以有所求：有些人可能需要朋友，有些人可能喜欢这里好吃的零食。很多人不一定需要一份全职的工作，可以把这里作为一个短暂的过度，学习新的技能，拓宽人际网络等。后来他们也给在这里稳定排班工作六个月以上的志愿者颁发工作证明，为他们的简历加分。
作为一个“商业”经营的商铺，即便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力成本的合作社，也还是有房租，水电煤气等经营成本。书店每个月的房租大概800英镑，与二手书的销售基本持平，而仓库每年6000英镑房租也可以通过网络销售的部分分担。
在资本无孔不入的今天，英国的邮局甚至铁路火车都私有化了。但是当私营企业出现问题，或者有资本不愿意触及的地方，人们只能自力更生为自己“服务”。现在英国出现的这些些“社区拥有”的酒馆、书店、电影院、托儿所等合作形态的社区合作社，可能是一条和资本完全不同的探索路径。
三. 社区里的消费合作社：绿谷食杂消费合作社
消费合作社：由消费者拥有的合作社，合作社为这些消费者提供他们需要的产品和服务。
在上面两个案例中，合作社的“老板”分别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和社区居民。那顾客能不能做“老板”，成立自己的合作社商店呢？我们来到距离曼彻斯特40分钟车程的小镇Slaithwaite，拜访一个名为绿谷食杂消费合作社（Green Valley Grocer）的食品店。
和Clevton书店合作社类似，绿谷消费合作社的前身是一个私营商店。接待我们的社员Carol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帮妈妈买菜，对这座房子如数家珍。2009年初，受到金融风暴的影响，这家服务于社区的食品店面临着经营不下去不得不关店的困境。
这里虽然离大城市不太远，但是附近却没有可以采购日常用品的地方。而且如果这间食杂店关了，隔壁的肉铺也准备关门。这样大家买菜都得开车40分钟去曼彻斯特。社区居民觉得，这样下去，小镇只会更加萧条。所以何不设法保留它呢？还是在Co-operative UK的帮助下，社区的100多位居民共同出资成立了合作社，让这家社区商店可以继续为社区服务，商店原来的老板也成为了这里的社员。
原本只是想把它开回来，让大家买东西可以方便一点，但一旦变成了合作社，社区居民们发现，他们还有更多可以合作的途径。
比如说，合作社最初只是从批发商处采购产品，后来一家德国超市开到了小镇上，致使他们流失了很多客源。这件事也让他们有了更多的思考：既然无法和国际连锁超市的低价策略相竞争，合作社怎样才能更好的生存？
社员们的答案是：既然定位于服务社区，就要更多地和本地社区互动。所以他们开始寻找本地的供应商，并且在商品上标注这是本地生产的产品。英国的蔬菜水果进口比例很高，他们希望让大家意识到本地消费的重要性，也把合作社慢慢转型成社区支持型平台。社员们一起讨论，决定除了本地之外，还可以有“超级本地”的生产者：比如他们的苹果、蔬菜都是来自30英里以内的农场；牛奶、蜂蜜和果酱是五英里以内采购的。除了合作社，他们希望社区的居民、周边的农友，也可以形成一个共荣共好的大圈圈。
绿谷合作社2015年设定的目标是希望2016年本地产品的占有率达到50%，16年初采访的时候大概已经达到了40%到50%之间的比例。
到2016年，合作社的社员人数已经超过300人。除了社员，没有加入合作社的社区居民也会经常来这里采购，平均一周的消费人数在八、九百人左右。他们还希望这里能成为社区居民交流的地方，真正服务和融入社区。
关于CO-operative UK
说到英国的合作组织，就不得不提Co-operatives UK。在他们帮助下，不少企业成功转型成为了合作社。他们致力于推广、发展以及联合更多的合作组织，为英国的合作组织建立网络。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中小企业受到很大影响纷纷倒闭，他们联合英国合作集团共同设立了一个叫做Enterprise Hub（企业枢纽）的项目，帮助这些中小企业转型成为合作社，或协助成立新的合作社。到2014年，他们在短短几年内就帮助建立了1500多家各种类型的合作社。本文中的社区和消费合作社都是在他们的协助下建立起来的。
本文中的三个例子分别是劳动、社区和消费合作社。结合合作社七大原则，我们可以去对应比较，这些合作社有没有真正践行合作理念：志愿而开放的社员制；民主的社员掌控；社员的经济参与；自治与自主；教育训练与宣传；社间合作以及社区关怀。
通过对一系列合作社的拜访和采访，“运作的是民主，考验的是人性”是我对合作社的理解和总结。
关于本课：可持续食物系列课程
此系列课程由食通社旗下的“食学社”联合相关领域的专家和实践者共同推出，旨在加深公众和可持续食农的从业者对议题的理解，并且找到行动的方向和工具。
第二期课程的主题是合作经济。第一节课 “你所不知道的合作经济”由台湾写作者，也是多年合作社运动的参与者和观察者陈怡桦主讲。点击查看上半部分“合作经济是什么？去合作社的源头看一看”。
在践行七大原则的前提下，各国和地区的合作社法规也不尽相同，而这些政策考量也与不同地区的社会文化背景想关联。食学社可持续食物课程的“合作社”系列接下来还会带来台湾和美国的合作社经验分享，通过不同地区的案例介绍，希望可以激发更多合作经济的想象和尝试。
第一期课程主题是“认识食物”。四次课程的文章回顾和讲课视频可通过注册加入食通社共学社群获取：http://lxi.me/xd0bp 。
作者 ｜陈怡桦
客居南台湾的文字工作者。2016年春天，透过群众募资，带着来自80位朋友的赞助，到英国采访29个合作社及机构。2017年二月，这些故事集结成《哇！原来这也是合作社：大不列颠COOP踏查报告》一书出版。
编辑：天乐
图片：除说明外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