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本,怎样办一场“言传身教”的农业培训?

农民需要怎样的农业培训?在全国各地从事过近20年乡村工作的老六(黄国良)有话说。在他看来,想要了解农业培训,首先要回答农民需要怎样的知识体系。农学出身的他却认为,目前学校的科学体系,并不一定适用于农民和乡村问题。而“言传身教”则是农民传承知识的另一套体系,却往往被忽略。

为了实践“言传身教”的方式,老六已经做过许多尝试。此前,他和搭档,高级农技师罗立双曾在广西合作开展过多次生态农业培训,积累了一批生态农友学员。

在陪伴广西生态农友走过多年之后,老六对他们有怎样的观察?对投身于生态农业的新农友又有什么建议?

本文由“食日谈”播客内容整理而成,略有删减。有兴趣的读者还可以点击下图收听本期播客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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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也将于今年12月2-4日,邀请老六和罗立双老师,以及两位生态农友“小老师”,在广州郊区举办一场为期3天的 “生态农业在地系统共建共学营”。本周日11月24日报名和奖学金申请截止,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海报查看详情。

一、两套知识体系的对话

自从生态农业的各种流派及理念引入中国,我们曾经做过很多农业培训,试图教会农民如何用一套方法来种地,但是发现这些培训并不容易在当地落地生根。究其原因之一,乡土社会的经验传承和现代的知识传承是两套系统。现代的知识是通过文字传递的,落在书本上。而在乡土社会中,知识不一定通过文字传递,而是更多通过言传身教来传承。虽然当下的现代知识系统是一套很成熟的专业体系,但它还是无法完全回应乡土社会的真实问题。

不通过文字传递的乡土经验与智慧,可以通过非文字系统传递,很完整地传递下来。为什么现在一些少数民族仍然保留的乡土智慧更多?就是因为非文字系统的运作受文字系统的影响较少。但是当这套传承系统的现实生活基础消失后,再去谈文化保育,或者想要重新唤醒传统是很困难的。

现代科学体系背后的逻辑是专业化,而且越分越细,学什么专业就干什么工作,是为了培养” 螺丝钉”,而不是培养人。我前段时间看到一个视频,一位硕士研究生说他的师兄在实验室里,没有办法把土地里的所有微生物做好分类,所以就会质疑农民自制的菌肥是否合理。可见在这套系统培养出来的思维是非常单一的。而生态农业需要综合性的知识,在农业里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是没办法用特定数据去描述的。

但这并不是说不需要文字系统了,而是去尝试寻找将两套系统打通的通道。

所以我们后来调整做生态农业的培训的思路,就是想试试看,通过“言传身教”把经验积累下来,走另外一条路,从一小群人里孵化一套传承的系统。先把这一步做好,再慢慢考虑如何把地方经验和文字相结合。

●老六和搭档罗立双在培训中尽量把授课和实践联系在一起,力求让参与的农友都能学得会用得上。

二、生态农业和常规农业

办培训的时候,很多参加学习的农友原来都是做常规种植的,使用农药化肥种植果树。刚开始他们也觉得很奇怪,居然讲的不是用农药化肥,也没有讲修剪技术。但他们也跟着学习下来了,有一部分农友也成功转型。一方面,我们讲农药、化肥、除草剂的替代方法。不光是替代方法,还要学会如何离开这些化学品来思考。另一方面,我们还想给他们传递生态农业“适地适种”的原则。很多农友为什么做了那么多无用功?就是因为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选择的作物不适合当地的自然条件,那便需要投入很多外力(比如农药、化肥)去协助它。当大家接受了这些观点,接下来,我们再跟农友讲保护地方品种,农友就很容易接受。

●推进农友的保种育种工作,在广西建立农友之间的交流网络,也是老六之前负责的一项重要工作。

所有这些都需要让农民信服你,让他觉得老师讲的东西是可靠的,而且自己可以去做的,他才有可能听得见下一句话。最后,才想要通过培训去达到“想法跳一跳”的效果,

当然,培训结束之后,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把生态农业做下去,还存在现实困难。首先就是生态农业的市场问题。

生态农产品应该卖多少钱?受众是哪些群体?在印象中,很多朋友认为生态农产品应该是成本高、价格高的,这是比较主流的观念。现在一提生态农产品,大家就在谈城市居民的消费力。

但如果方法用对的话,生态农业成本是可控的,价格也是有竞争力的。比如广西有些农友尝试在本地县城售卖自己的产品,不一定要卖到大城市,或者卖得很贵,价格只比同类产品高一点,但在当地也是有竞争优势的。

就像我的搭档罗立双说的:我们选择生态农业,是因为它是更有优势的生产方式。

●作为资深的一线农业工作者、备受农友信赖的导师和朋友,老六的搭档罗立双曾也参与食日谈节目的录制,分享他对于当前农业和农民的看法。点击链接阅读文字整理稿《多讲原理,少谈农法:农民需要怎样的培训?》。

我自己刚做生态农业的时候,有很强的使命感,认为这就是农业的出路。这些年与农友聊天会发现,他们也有很深的执念。但现在我觉得,这种执念太强并不好。生态农业跟常规农业之间不应该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关系。农业背后的原理是相通的,不管是生态农业还是常规农业,都需要关注土壤的情况、生物的性状以及病虫害发生的机制条件等。这是从事两种农业路径的农民都需要去学习的,而不是仅仅一句,“我不用农药、化肥、除草剂”,其他的都不管。

农业需要的不仅仅是劳动力投入,更需要人去学习、思考、思辨,慢慢积累。

很多人遇到问题后,不做深入地思考。比如上课学习技术,讲了做堆肥、做酵素,那么自己就回去照着做。至于为什么做堆肥、做酵素?什么时候用?有些农友其实没有更多的思考,只是为了做而做,并没有去消化里面的原理,也没有思考自己的状态——作物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土壤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我需要在这几年的生产中达到一个怎样的平衡状态?

因此,我们之前的培训想给农友传递一个观念:来参加学习,是为了自主地取得农业技术上的突破,不只是听了课回去照做就行,而是需要回到自己的农场再观察、思考,继续学习。

●农友在培训中分享。“教学相长”一直是老六举办的农友培训的特色,导师和农友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三、新一代农民:身心都能返乡吗?

今年年初,食通社和我一起发布“生态农业培训摸底调研”,访谈了很多农友,也与一些伙伴做了电话沟通。最初是想了解技术需求,也后来有一些其他的发现。我们发现,进入生态农业的新一辈人,其实还没有想好为什么要做生态农业。为什么要做农业?做好了当农民的准备了没有?如果把农场当作企业去运营,当成创业项目,而未结合起生活、生产的需求,进入者就会遇到身心割裂的一种状态。

“新农人”返乡做农业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明确的定位和规划?还是时刻准备着离开农业,换一个行业赚钱。换句话说:身体是“返乡”了,但心有没有回去?这种状态是很微妙的,潜意识中的想法会影响我们的决定。

如果心回去了,对农业的价值衡量就会不一样。有些农友的目标很清晰,比如在小县城周边或村里种地,一年有4万的盈余就可以了。为了这个目标去规划生产,考虑农场计划种什么品种、种多少,他就不会有太大压力。

如果心没有回去,那么你对自己未来的想象还是以一种“功成名就”的状态。曾经有人对我说,希望自己一个月挣8000 块钱,并且在指望农场里种半亩地就能获得这8000块。你用资本的逻辑来给自己定价,然后就必须用资本的逻辑去完成农场的生产规划,但土地不一定能满足你的收益期望。

2012 年,我在重庆做打平伙社区食堂的时候,就与合作的农户就谈过:生态农业是一种生活化的生产,而不是工厂化的生产。在农场里,需要多少钱?能挣多少钱?在此基础上规划生产,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安排。

●四川的唐亮(左图左一),广西的韦光海(右图)都是老六眼中规划清晰,生活状态也较好的返乡青年。唐亮今年在食通社的分享请看《返乡12年,初代留守儿童用一座生态农场重聚一个家|食日谈Vol.32》。

新农人现在也面临着“新三座大山”:养老、育儿、医疗。但农业和农村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只在农业农村里面可以解决,把这些压力只压到农民的头上是很不公平的。指望生态农业能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其实就把压力转嫁到了生产上,那生产也会变成负担。

未来乡村的发展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我不是经济学家,也没有办法去预判。

今年夏天我也去了浙江、上海,看到了和广西完全不一样的乡村;广西也有新村民或创客加入村庄的苗头。这些新趋势都是有可能的,但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发展。城里的人想换一个生活的轨迹,但在农村里不会种地,这时候村庄就会出现新的需求,出现新的合作空间,村庄的活力就有可能重新被激发。

我们现在去探索生态农业,不应该只是讨论技术,而是应该有更多的思考,关于个人的、家庭的、社会层面的思考。虽然大多数农友目前还在解决生存方面的需求,但这并不耽误我们想得更远,把火种埋下去。

现在那些对自身定位清晰的生态小农都活得很好,证明这条路是走得通的,而且他们也开始考虑如何一步一步吸引更多的人来到乡村,走上生态农业的道路。

我常跟以前的同事说,我们的工作是做在未来的,即使现在看不到什么成效。就像过去我们和别人谈老品种保护,人家好像没什么概念,但未来这些问题会变得更加重要,埋下的这些种子在 20 年或 30 年以后就可能生根发芽。

食通社作者
老六
本名黄国良,广西合浦人,2005年开始从事乡建工作,先后参与创建晏阳初乡建学院生态农业工作室、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园、重庆国仁打平伙社区食堂和南宁都市农墟,创办广西国仁农村扶贫与发展中心,并发起广西地方品种在地保护平台。目前主要扎根广西,以自由身份参与生态农业相关工作。

 

 

整理:陈慧英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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