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瑶族农民和他的45种水稻(文末有视频)
到达广西省西北部的南丹县境内,正值炎热的盛夏午后,我搭车穿过汉壮族聚居的平坝丘陵,去往高山密林深处拜访白裤瑶农民黎友明。
白裤瑶,是瑶族的一个支系。他们自称“Nu”,即瑶话中 “人”的意思。族中男子常年身穿白色及膝短裤,蓄长发,包白头巾,而被外界称为“白裤瑶”。他们主要聚居在广西南丹县和贵州荔波县相连一带的石山莽林之中,传统上游耕游猎,近现代以来转为半农半牧。因平日与外族交往较少,又保持许多奇特的民族习惯,关于他们的故事总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1 我们山里就是这个样子
友明叔的家在一个手机导航定位不到的村屯,过了热闹的寨子,再往前走,就要靠偶尔在路上骑摩托的村民指路。在林子里不知穿行了多久,感觉我的手快够到夕阳下大块云朵的时候,车窗两旁出现了几棵寨门似高大耸立的古树,再往前开过一个山口,就进入一个四面青山合围的山谷,苞谷与杂木林间民居散布。我知道,这就是友明叔的村寨了。
车停在半山腰上,剩余的路都要靠脚,好像一来就给我这种习惯出门开车的人一个下马威。远远就见到友明叔的白头巾在坡下旺盛的草林和密布的乱石间若隐若现。他皮肤黑亮,身材劲瘦,行动极为矫健,错眼功夫就走到近前。简单打过招呼后,他主动扛起我的大行李箱子,回头示意我跟上,有些抱歉地说:“我们山里就是这个样子”。这话真是一个很有概括性的预告。
友明叔的家半悬在另一座山上,落脚已是长日尽处,天决定要黑的时候。我们拿了两把小椅,靠着堂屋大门随意闲聊起来。抬眼见远山苍幽,近树深翠。他普通话说得好,汉字也识得多,这在我见过的、年长的山地民族中非常少见。
眼前显然是个与众不同的瑶族农民。在十几年前,大众还未普遍重视食品安全、农业污染的年代,他就开始反思现代农业危机,对于老种子的保护,对于传统种植的恢复,有种笃定不移的坚持,在国内生态农业界很受大家尊敬,我也是慕名而来。
年轻时,友明叔和其他族人一样在山里务农,偶尔在县城周边做些传统工艺的小生意。三十多岁的时候,他第一个响应打工热潮,从村里走出大山。两年的经历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也让他对自己的家乡和传统有了新的认识。城里那些猎奇探究的眼光让他越发怀念乡野的自在和族人的团结,也想明白生活的快乐不在于挣钱,而在于有情有义。2006年他重新回到山里,依靠土地,自己种植大米和蔬菜,和家人一起生活。
2 阳台上的水稻
我住在友明叔家二楼,次日清晨,谷中雾气还未消散,就看到他提着水上来——我有些傻眼——来浇水稻!
不都是种在田里吗?第一次见有人在阳台上用水桶种稻。时值大暑,山间屡有微风,几十个水桶争相涌出绿波,它们无意撩拨,却引得我东张西望,心旌摇荡。
有的已经出穗了,细小的白花推挤着绽放,有的还浑身只着绿衣,有的稻穗很高,有的叶子短小,还有红叶子的,稻芒长长的……在友明叔的提醒下,我才恍悟过来原来它们都是不同的老品种。仔细一问,竟然有45个品种,回头再看,果然每个桶的稻穗和叶子都有所不同,不由得啧啧称奇。
“它们就和我的孩子一样,早晚都要来看一下,有时出门隔几天不见,心里就觉得空落,”友明叔笑说。只见他在青绿的稻浪间穿梭不停,一会儿观察水稻的发苗数量、出穗时间,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一会儿又拿出放大镜,看稻花的白蕊与卷叶里的虫害,面容专注,严肃里却流露着温柔。
等每个“孩子”都照看过了,他才缓下来同我细讲:“每次去外面交流,很多人第一个问题都是好奇——我一个人怎么做到每年种三四十个品种,其实秘诀就在这里。”
我也好奇,一般农家也就种一两种,今年跟朋友实验种11个老品种水稻,常弄得焦头烂额。
关键在于友明叔有“三个版本”的稻田:阳台水桶、试验田和大田。每个版本的功能都不一样:阳台上,是他收集的全国各地的老种子,每个只种一棵,持续三年观察对本地气候的适应性;适应性好的,会选出12个放进试验田里,看它们在水田的适应情况;再不错,口感产量又好的,就可以放进大田里大面积种植了。山里的七亩大田,每年只种五个品种,是家里一年主要的粮食来源,一点也大意不得。
如此年年筛选品种,又在选种时提纯复壮,既能保障水稻产出,也能不花太多力气和成本就进行品种试验,实在很有智慧。这也是友明叔在各地参访学习,回来结合本地情况揣摩出来的。
老人们说隔年种的米种不发芽,他从未试过,收集到的种子每年都在土里种下,这无疑是活态的水稻基因库,使得水稻种植的多样性,在白裤瑶地区有了更多的想象。
3 老品种里的多样性
“广州千里红” “贵州中香糯” “南宁团结米”“湖南圆桂香”······每个种子都带着那方土地的印记来到这里扎根,只念着它们名字,我的眼眶就无知无觉地发热。
提到“本地仙占一号”,友明叔很是夸奖:“这个米很香,说糯米又不完全是,说粳米又不完全是,可以包粽子,又可以当饭煮来吃,很多消费者都喜欢。而且抗病虫害蛮强,长得又好又不用操心。”第一次听说米可以又粳又糯的,觉得世界真是奇妙,如果没有友明叔这样的人好好保存,以后的人就吃不到这样的米了。
等到吃晚饭时我又留心了碗里的米,为什么选这种呢?答案竟然是——长饭!用友明叔的话解释:“家里人多,这个煮饭放进去少,最后得的多。”一下就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做饭的时候,也是放很少米,大家都够吃。后来在城里买米吃,按以前的习惯做总不够,只能放很多。小小的我,曾经为这件事情困惑了好久。
我想,对于手捧这碗白米饭、而未有机会亲手耕作的人来说,老种子让餐桌变得丰富有味。如果我们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常规市场上流通的米种非常单一,大规模商业种植时不单考虑口感,更多是产量、成本和其他经济因素,我们的选择往往极其有限。
但在主流之外,老品种里藏着多样的可能:有的出酒率高,适合酿酒;有的糯性好,来打糍粑;有的又脆又硬,煮饭不好吃,做米粉却爽口;有的放冷了也糯,适合上山干活时,捏饭团当充饥;有的则是献给祖先和神灵唯一的选择……
4 从老品种开始,恢复土地健康
除了水稻,我在友明叔家里和地里还发现了老品种的小米、玉米、火麻、芝麻、花生、棉花、黄瓜、辣椒、黑豆、黄豆、梨子、葡萄……应有尽有,看得我垂涎三尺。去年冬天开始在山里种地、有大半年务农经历的我深知,种子是农民最大的宝藏。
不禁好奇请教他,是怎么开始做老种子保育和生态种植的?
友明叔回想自己刚打工回来、决定留在家里务农的时候,化肥、农药、杂交种在村子已经很流行了,产量肉眼可以见地增长,族人都很喜欢,他也这样种。可时间一长,大家就发现土壤越来越没生气,板结厉害,化肥用量一年比一年多,虫害也越打越严重,产量的增长也到了尽头。
白裤瑶传统信仰中相信村子是有山神、寨神保护的。太阳、月亮、雷公、鸡呀、猪呀,万物都会说话,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和规矩,里面常有劝诫的意味。好比有人在村子里面做坏事、虐待动物、破坏自然,山神和寨神都会惩罚他。山上那些最大的树,留它自己干掉倒下。要砍的话,也要向它交代砍去做什么用途。砍完后,要拿一根草来插在上面,然后告诉它:我砍了以前的,插这个来顶,你可以新发出来……
可以说以前的瑶人是置身于与神灵共同生活的精神日常之中,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加和谐。试想一下,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长眠在这片土地,你的孩子、孙辈、曾孙辈也将在这里长大。
从小在山野长大的友明叔,心里早已与自然做了朋友。面对村子的变化不禁难过,怎么能让土地恢复健康呢?
他想起以前家家户户都养牛,用牛粪堆肥,每年留种再种,不用买种子。老品种的水稻虫子不是很爱吃,病也少发。可那时村里已经找不到老品种了。于是,友明叔每逢出门赶街、参加红白喜事,就跟亲戚朋友说一些自己的想法,打听哪里还有老种子。
5 生态种植,连接过去与未来
这件听起来开历史倒车的傻事,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也传到了一家名为“社区伙伴”的公益机构那里,他们正好在南丹白裤瑶地区开展农村社区可持续生活项目,支持村民探索生态种植,就来山里寻访友明叔。
“那时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生态种植,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友明叔现在讲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生态种植的目的在于人和自然的和谐,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在“社区伙伴”的帮助下,友明叔参加了生态种植的系列培训,也得到了来自云南的水稻老种子,开始实验一块地减少化肥,改用农家肥,并且用自然的方法防治病虫害。可惜头一年就失败了,那批种子不能适应本地的气候,几乎颗粒无收。这下村里人更觉得他奇怪了,甚至骂他是神经病。可到第二年,他又收集了新的老种子种下。
“为什么一定要用老种子呢?”听得我也跟着紧张。
“现在无论蔬菜水果,还是五谷杂粮,主要是三类种子:杂交种、老品种、转基因种,其中能够保存、留种的只有我们的老品种。杂交种都是受控制的,不能留种,需要每年去买。这一辈子你可能过得去,但是下一辈的人呢?如果有天买不到了,去哪里要?”
我有些吃惊,怎么会买不到呢?我们这一世代,出生时物质丰裕,习惯了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觉得人类已经能控制很多东西了。“是因为你们经历过比较传统的社会,很多东西人无法控制的,所以才有危机感吗?”
“我相信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个变化循环的,像我们种地也是每年都有一个循环。这就是危机感,”友明叔说。
上年纪的族人仍然记得,祖辈世代相传“洪水灭世和再生人类”的故事,过去的瘟疫和疾病也给他们带来深重的忧患。更近一点,现在村里很老的老人还会讲:他们祖辈,没有种子,去给地主打工,借一点粮食来养孩子,到一定时间没有归还,就会被收掉土地,只能打工来吃饭。
友明叔担心现在很多年轻的族人不种田了,但又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很好地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将来他们回来只能依靠农药化肥种地。“那是村子里本来没有的东西,只有去买。那就像我们养牛一样,挨人家把鼻子穿了,要牵你到哪里去,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所以你种老品种就是不想被牵着走,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对!……以后年轻人长大了,(老品种和生态农业)用不用都无所谓,那就给他们知道,祖先都是这样做过来的。将来如果他们再有新的科学的方法去变化的话,那是他们的本事,如果他们没有的话,还是给他们打一个基础。”
十几年来,友明叔一点一点四处积攒,仅本地老品种水稻就有20多种,加上各处得来的,有45个品种。可贵的是,这些种子不单安静地躺在家庭种子库里,每一颗都播在了真正的土地上。
传统与“现代”,土地上前所未有的变化都发生在这几十年间。我感到友明叔的头顶上仿佛漂浮着两个交织相连的世界:他继承祖先留下的遗产,加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再交给新的世代,有意识地努力搭建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这深深触动了我,多么朴素又微弱的光辉,在这个及时行乐的时代,照亮了我的满个心堂。
6 人与自然的对话
我想,住在城市的人,如果人生中有一段时间去山里体验自己动手创造生活中的一切,那他对于现行生活中的种种依赖和深藏其中的危机,或许会有很好的反思。
从我去年种地以来,同许许多多真正的农民打过交道,但站在说话和态度总是那么亲和的友明叔面前,我还是感到心虚。尤其是在我请教很多细节的时候,总感觉对面是一面太过真实的镜子,映射出我的马虎、贪心、手高眼低、想走捷径、贪图安逸……
除了种稻厉害,友明叔还把屋后自家的荒山变成了村里最丰饶的果园。到访时正值葡萄成熟,每天下午一见他拿着剪刀出门,我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心里就开始欢呼,期待一天中口腹最为满足的时刻。而这背后是他当初为了学种水果,把书拿到树下,边对应边看,不知道的汉字一个一个翻字典,持续了两年才游刃有余。
他还自己做一些健康零食:五谷粉、梨皮糖、梨子酵素……馋得我和他的孙子孙女们经常偷吃过量。据说冬天野山药成熟后用来做山药糖也非常美味,真想每个季节都来。还有瑶药酒曲发酵的柠檬酒、黑豆酒、芝麻酒等,连我这个不爱喝酒的人,每日也忍不住小酌几杯。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只参加了几次农民影像培训后,就自己拿起DV,把探索生态种植的经历拍下来,做成了好几部纪录短片,有趣又动人,在国内多个民族纪录片影展上放映。他最近还打算做一些本民族文化的记录,已完成了一个婚礼短片。
热浪消退的傍晚,天上的白云像是朵朵棉团,友明叔带我去瞧山里按照老辈人传统方法种植的大田。这里是喀斯特地貌石山地区,峰丛林立,只在其间夹杂一些可以种植水稻的狭小洼地和平坝。地表河流缺乏,地下水埋藏又深,种田都是要望天的——等天上下雨才能耙田,雨水积多才能插秧。听起来难以想象,令人不安。但友明叔讲老天从不失约,每年雨水都如期而至。
他让我看田里的土,都是沙壤,雨水掉进去很快会渗透无踪,稻田常年是不见水的。可稻子依然长得不错,土壤也润润的未有干裂。原来沙土内里亦能涵养水分,不致太干也不会发涝。
环顾四周的石头也是,看起来好像是很恶劣的存在,让人行走困难,耕作也不便。但它们也默默地为周围的植物储藏水分,营造微小气候,所以四周常是郁郁青青。“像是会和你说话一样。”友明叔说,像他一样有经验的老农看石头的变化,就能预测到天气变化。比如颜色变深、沁水出来,就知道下雨要收衣服了。
哈,这让我记起自己刚接触天然酵母、野生蜂蜜时的惊喜。和一般工业化大规模产出的死物不同,它们也是不断变化、有自己活泼生命力的。仔细想来,山里的一切也是如此让我着迷,好像在人的控制之外,另有一个灵性的世界。
走在田埂上,我仿佛能感到无数剑叶底下那股神秘的生长力量,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滋长。我靠近了看,它们还没有抽穗,绿绿的爽气。友明叔指着一片稻叶接近顶端的地方:“你仔细看这里,这一节好像被人捆过了,它已经包胎(即水稻怀孕)了”。
“哦,对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如此。我从未注意到,多细微的弯折呀,像是人为,又分明是大自然的神迹。我惊呼起来:“这就说明它下面已经有稻穗了?”
“对,对!”
一片,一片,再看很多稻叶都是如此,仿佛在争相告诉我们喜讯似的。我开心极了!人和草木能说话,人与万物同往来,这样发生在瑶族远古传说里的故事,好像并没有完全消失。
食通社说
今年春天,我们发布了“联禾计划”的食农行动和创作小额资助项目。黎友明是唯一一位同时申请两个项目的伙伴:行动,他要在家里建一个小小的博物馆,给村里的孩子做乡土和自然教育;创作,他要继续用图片和视频记录他保育老品种、实践生态农业的日常,为家庭博物馆收集资料。
而我们的作者郭桑,正好就在友明叔邻近的山区半农半X,于是就有了这次拜访。下次,郭桑将跟我们分享友明叔做乡土自然教育的故事。
作者 | 郭桑
自由撰稿人。居住在西南山区,一边实践半农半X的永续生活,一边游走在少数民族聚居村落,探寻人性的光辉与古老的智慧。
编辑:天乐
图片:除说明外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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