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种地,他开了一家面条厂
三个月前,一对在甘肃务农的返乡青年生下一个宝宝,取名“麦子”。妈妈石头在朋友圈里说:“希望石头地里生出的尹麦子同学能像我们的砂地红光头小麦一样顽强生长,在人间道上行走地坚定有力,爱己及他,清醒良善,感恩生命,尽情体验,石头麦子花花一同在人间道里互相陪伴成长,长成属于自己的人间大道。”
在这个小“麦子”出生前,他们的爸爸花花和妈妈石头,已经在甘肃老家种了快10年地,并且创立了一个主打西北传统品种“红光头”小麦的面制品品牌“雁归情”,在返乡青年中罕见地“建立”了自己的面条加工厂。
但其实,花花最想的,是自己种地,尤其种鹰嘴豆。小时候,他住在武威的山上,那时候田边边、地边边上都是鹰嘴豆,油炸后直接吃,特别香。
90年代,政府“收缩居住”,一家人搬了下来,住到了黄灌渠(从黄河引出的灌溉水渠)附近的村里,不再种鹰嘴豆。但这份记忆却一直留在心中,也成为他返乡种地的动力。
等真的返了乡,细碎的工作——租地选址、监督种植、开设工厂、拉工人、做销售、做直播……花花却忙得无法精心管理豆田。
面粉加工保赚,种地保赔。在现实的收支、账期与风险的算术题下,生态种植的初心该如何保持?花花与石头的回答是艰难的:得先活下去。

一、风险共担
但2016年,回到家,他反而成了“二道贩子”——他所在的雁归情合作社平台与农户合作,收购特色老品种——砂地红光头小麦。这是一种河西走廊一带种植在铺了戈壁石的旱地上的本地品种,产量低,但麦香浓,口感劲道,特别适合制成面粉和面条。对于20多岁、没有积蓄的返乡青年来说,包地的投入比加工大,二道贩子反而是更稳妥的创业之道。
这并不是花花的初心。他本来希望租来农民的地,自己耕种的。但连续种了三年,自己在本村找的的二三十亩地产量都不好。而在靠天吃饭、蒸腾剧烈的沙漠性气候下,红光头小麦的产量几乎完全看降水量,亩产最低不到100斤,最多也就400斤,不到常规种植的零头。所以农户逐渐都走向规模化,如今种植几十亩的散户并不多见。
2017-2018年,花花经历了合伙人的离去,独自重新开始。曾经的报道里,他的创业经历被称为“屡战屡败”。好在,2018年认识了陕西姑娘石头——这个稳重、踏实的女孩人如其名,笑称自己是被红光头的面香“骗”来的。
也是在2018年,花花认识了新的合作伙伴——古浪县80公里外景泰市寺滩乡的种粮大户苏叔。这里也适合种植红光头小麦,苏叔一个人开辟的砂地就接近1000亩。在他的促成、管理下,花花已经和寺滩乡2000亩地的种植户达成收麦子的协议。

石头说,近年来经济低迷,2元/斤的红光头小麦是普通小麦价格的两倍,在本地销量并不好,而农户的仓库也装不下几年里积压的粮食。这都让花花的“大规模”收购变得更为容易——他们的收购价要高上几毛钱,甚至能到2块6、2块7。
某种意义上,花花能与农友合作,收到符合生态种植标准的小麦,也是一道符合经济逻辑的“算术题”。当干旱限制了产量,化肥能带来的增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几年,寺滩乡红光头平均亩产都只有100多斤。即使农户习惯性地给每亩地打上3-5斤化肥,这样不划算的习惯也都能被改变。
更重要的是,在新砂地,除草剂本来就无用武之地——在被铺上石头前,砂地原本就是荒滩,风吹日晒,草籽少,最开始10年几乎不长杂草。
花花承认,合作收购将一部分风险分摊给了农户们:无论绝产,或面粉销不掉,雁归情都不需要承担损失。花花也是在每次收购一批新麦子时才给农户们结清上一批的款项,资金也比较充裕。但这依然是无奈下的双赢——作为外村人,如果花花自己包地,地租更高,风险比农户要承担得还大得多。

苏叔也比花花更能“监管”合作农户——他是本地“农机大王”,掌握了生产资料,就能从源头掌握哪些村民需要租设备来打农药。
但风味并不能转换为寺滩乡村民的创收。在政府资助下,寺滩乡也造起蓄水池,想铺设滴灌设施,建高标准农田。一旦干旱的限制被打破,农民可能会一窝蜂种植利润更高的常规沙地瓜果。生态和生计难两全,他们和花花的合作也不一定长久。
所幸,村里水管的铺设又搁置了。花花还没有找新的合作农户,他打算在面条厂附近的村里找点地再做做“试验”,不铺石头,直接种红光头。
二、进军“二产”

收小麦能赚钱的根本是把它们加工好,卖出去。
但一开始,面条加工也是赔钱的。在代工厂,生产线一开工,就会加工大量面条,卖得慢的话,只能在仓库里等着“哈喇”了,损耗很高。
面粉加工也是成本。最高的时候一吨800元,在2023年,降到了一吨300元。
2023年,机会出现了,武威直滩镇一间村集体面条厂经营不善,对外出租。这家小厂子生产许可证件齐备,场地宽敞,花花和石头果断接盘。
拥有“自己的”面条厂让雁归情第一次拥有了生产的主导权,3、4位全职员工随时待命,加工、分装几种不同口味的面条。想要试验新的口味也更方便,还能帮其他农友加工,赚一笔加工费。他们现在基本每天开工,日加工量300-400斤,一年能消耗100吨面粉。


如果销量上去,更大的产量是可期的——苏叔村里拢共4000亩新砂地一共能供应400多吨面粉,也是现在他们年消耗量的四倍。
但两人忙不过来。雁归情2024年就想招一位能参与厂子管理的全职员工了,到了2025年,还想招个做直播的人——生态圈也流行起直播带货了。石头上半年在砂地里直播拉面条,本来颇有成效,但下半年孩子临产,订单也更多,小家庭更忙碌起来,直播又暂停了。

三、雨水浇透“鹰嘴豆梦”
但梦想进入现实——鹰嘴豆经常绝收。四年里,这片土地他都在亏钱,他不得已把阵地缩小到其中一个村子的200亩地里。
“又长了这么多草!”越过栅栏,进入地里,花花说了第一句话。从家过来要开车一个半小时,他实在分身乏术,不常来。
在缺乏灌溉条件、耕地以旱地为主的甘肃,花花曾经非常庆幸租到这块有天然降雨的宝地,而且一亩只要100元。
但没想到,雨水太多。杂草刚拔了就再长出来,成为花花最大的成本。
去年6月,为了给100亩地除草,他接连一个月雇人除草,最多时一天能有60人,一亩地500元,核下来总开销接近50000元。
到了今年,他改了雇工方式,自己用新能源汽车从村里拉零工,一人一天120元,一车只能拉四个人,再雇了一辆车——八个人连人带车每人160元。正值农忙,花花早上五点多起床,把工人拉到地里,晚上七点送工人回村,回到家已经八点多。
今年雨水更多,除一遍草已经不够了,但如果要再除一次,“就算鹰嘴豆一斤卖50元,都还是亏。”
也是在今年,他第一次听说,这里的藏族农民也开始用除草药了。

除了杂草多,当雨水太充足,这种耐寒、喜干的豆类植物还会“徒长”——只长身子,不结籽——用手捏捏地里鹰嘴豆的豆荚,是空心的。八月本来正是鹰嘴豆生长的关键期。
花花说,现在如果放晴,空心的豆荚还能长一长,但雨再继续下,今年就很难有收成了——国庆后天祝就要下雪了,生长季马上要结束。
去年八月,天祝也是一整个月连日下雨。到了九月,雨还不停,黑土地在2、3天后依然泥泞、黏脚,也影响了收获。鹰嘴豆长出了黑色的小霉点,卖相不佳。即使花花和石头用机器、人工两次分选,并在销售平台上特地告知,仍有消费者在收到货后要求退货。
今年8月,就在我们行走在天祝的地里期间,下午3点不到,天又阴沉了下来。上车后不久,豆大的雨打在车窗上。
只要别亏得太惨,花花依然不想放弃这片适合养老、风景优美的自留地。他考虑明年给鹰嘴豆地覆上膜,来压倒茁壮生长的杂草。这意味着更多用工开销——原本,花花石头自己开拖拉机、播种机,只需要几十元/亩的种子钱和油钱。
“我这是拿着高额投入在这里享受生活。”他说。

四、种地的赌博
鹰嘴豆单价高,市场认可度也高,花花也能从亲戚家、农贸市场各散户收来地方老品种。如果不遇到异常天气,确实值得大搞特搞。
他也增加了亚麻籽的种植量,亚麻籽对旱涝更皮实,收成更稳定——今年收获之前,花花的全部亚麻籽已经被一个生态加工商包圆了。虽然,考虑到运输、榨油、包装、销售等各个环节的成本,收购价可能并不高。甘肃、青海都有人种亚麻籽,供应的竞争并不小。花花不敢冒险增产太多。
有一年,在县政府带动下,花花还种过枸杞。这种作物娇贵、费工,但在常规市场也能卖到一斤10-20元,收益可观。
但不成想,提供给农民的苗子有问题,枸杞“全军覆没”。200亩地,花花赔了几十万,隔壁村有人甚至赔了200多万——对方一周打一次药,每天几十人在地里除草。最后,林果局领导被带走,说好的每一亩200元的政府补贴也没有兑现。花花反而庆幸自己的地管得稀疏,没投入太多钱。
在这个意义上,种地不仅仅是算术题,还是“押宝”题。除了天灾和农时,收购价的变动、果苗与种子的瑕疵,似乎都让农户无以抵抗。
花花在天祝合作的另一个村曾被政府要求必须种蚕豆。蚕豆需要加工后才能销售,在生态圈的需求也小,花花本来种得不情不愿。但碰巧,那一年蚕豆市场价高,一斤能卖五六块钱,花花在常规市场售出,也赚了两万多块钱——全用来填补当年其他作物的亏损。
在甘肃农友的心目中,价格的捉摸不定在洋葱这个作物上体现的最为明显:每一亩洋葱地里的投入大几千,亩产近万斤。收购价达到每斤五六毛时,一亩就能赚一两千元。
但也会遇到无人收购或价格骤降的情况:当收购价跌破两毛,丰收年就是破产年。短视频APP上,甘肃、河南农户时常分享洋葱烂在地里的视频。“但你不看看,他们赚的时候有多赚呢?”花花也指出。
种植洋葱的农民如同在赌博。但其实大部分作物的命运都时如此。
于是,有农民认为,在太多不可控变量之下,与其和市场“赌”,不如让老天爷决定自己的命运。
花花在天祝基地种植鹰嘴豆、亚麻籽,也轮作土豆和荞麦。我们发现,在一片粗壮、繁茂的荞麦下,还“藏”着一层土豆苗。这本来是今年铺上地膜、认真播种的一块土豆地。但去年倒伏的荞麦漏了一地的籽,反而喧宾夺主,现在,野蛮生长的荞麦长势却已经超越人工播下的土豆。
“要不,干脆收荞麦吧?”我们问。
“我也这样想,”花花回答。
“又有了‘新的收获’呀。”他感慨,不知是苦涩或乐观。

五、西北大汉安身记
他向我们形容西北草原上最常见的野生动物——土拨鼠——“就是表情包里,啊啊啊叫的那个。”简直要模拟出嘴形和神态。
还有鸡圈里刚跑进来的猪獾——一种当地不常见的野生动物。“嘴里叼着一只鸡,肚子软当当的,和我的一样。还大摇大摆就经过,一点都不尊重我!”
家人回忆,花花聪明,但高中到了个校风不好的私立学校后无心读书,直接跑去新疆打工,最后考入一所二本院校,再休学参加乡建与社区支持农业的项目。在2018年,他的公众号会转载讨论砂地种植的生态问题的文章,如今,他依然坚定地把不打药、不施肥作为种植的基本原则。

花花承认,以前做事,不时头脑一热,稀里糊涂。他2016年回村时,一度养过五、六只狗,形容自己像个“混混头”:每天出门,狗群浩浩荡荡,“特别威风”。
他喜欢到处摸索闯荡。拐进一个没走过的路口,总想走进去,走到尽头,看看这里有什么。家附近的村镇几乎被他摸得“门清”。
但进入不惑之年,他确实也想“定”下来,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生态种植是一件靠得住、有前途的“正经事”。他“遣散”了狗群,只留下两只在面条厂看门。
石头则从花花手里把账本接管过来,每一笔农资,每一次采购,都要记录清楚。花花“豪情万丈”的新点子(就在我们拜访期间,他还在和本地高端醋生产商谈面醋加工)不一定得到“批准”。他有时候也想背着石头,偷偷扩种点什么,但更多时候还是在感慨,有了个好媳妇,就仿佛安了心。
9月22日凌晨,石头成功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家里有了更多需要开销的地方。国庆过后,天祝的鹰嘴豆,也要花花自己去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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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天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