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本土知识,保护草原故乡 |《游牧的智慧》书评
对草原的研究,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年。吸引我的,不仅有草原上纯朴可爱的牧民、温驯帅气的牲畜和宽广深远的草原,还有在这里洋溢青春的知青、孜孜探求的老师和积极行动的朋友。
舒泥则是后面两类人物的综合体,求知加行动是她最大的特点。在草原上不断学习的同时,她也积极从事公共写作,让远离草原的大人与孩子开始关注和热爱草原。同时,她还帮助牧民寻找资源,本着尊重文化和生态的原则,开创新的模式协助牧民增加收入。这些行动的最终目的就是保护草原生态,支持生活在那里的人。
她的最新成果是蒙汉双语出版的《草原的智慧》。这本书以平易近人的文字,把牧民生产生活中的知识带给大家,这些知识背后的支撑,则是本土智慧,体现了千百年来这里的人对自然环境的积极适应和高效利用。
一、游牧:人与自然相处的智慧
“逐水草而居”,是对游牧的最简单和最普遍的概括。如果再想探究不同人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你可以找到“田园牧歌”、“原始落后”、“牧民太可怜”甚至是“破坏草原生态”的不同判断。
而本书则呈现出另外一种观点,即游牧体现着牧民丰富的与大自然打交道的智慧。要想把这些智慧在一本书中完整表达出来,绝非易事。舒泥从草、水、土地、牲畜、生活、赛马、努图克沁(对草原利用和牲畜放牧有经验的牧人,可以给其他牧民提供放牧指导)和牧区经历的变化等八个方面分别叙述。认真读完后我们会发现,在实践中,这八个方面不是彼此独立的,而是相互渗透、早已分不清你我。
所以,整体性和复杂性是草原生态系统(还包括牧民与牲畜)的首要特点,任何试图割裂系统不同要素、采用简单化办法解决问题的行为,都会引出更多的矛盾。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 围栏修建导致“丰盛的大餐盛在了不同的桌上”;
● 打井数量猛增导致地下水水位下降;
● 改良畜种以提高畜产品产量但牲畜水土不服;
● 修建工业园区发展经济却带来污染;
● 大畜(牛、骆驼、马)减少和山羊禁养引发了各种问题等。
有些问题的产生完全是在意料之外,这就要求在行动之前给予周密的考虑。记得有一次参与会议,来自青海藏区的牧民讲了一个故事。
当时,鼠兔太多破坏草原,村民就凑在一起想办法减少鼠兔数量。在考虑具体办法之前,他们先把以鼠兔为食的动物列出来,发现既有藏狐和兔狲等食肉目小型哺乳类动物,还有猎隼、鹰和雕等为主的猛禽类动物,榜上有名的种类多达33个。
数过之后,他们觉得鼠兔虽然破坏草原,对于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却非常重要,因此就放弃了人工干预的想法。
如果我们的草原政策都能在实施之前经过这样一种多方参与、容纳不同视角的讨论程序,那政策的质量和实施的效果也会大有不同吧。
本书也提及了鼠洞周边草场的长期变化,启发读者放大时间和空间尺度来观察草原。牧民说没有草是坏的,可能草原上的所有动物也没有坏的吧,它们都是草原大家庭的一份子。
基于这样的认识理解,我们就可以理解本书第二章《水的智慧》中提到的一次争论,并且支持舒泥的立场。因为“保护草场就是保护水源地,保护野生动物栖息地就是保护草场”这样的观点已经执于心中。
通读全书,我们在正文中并没有找到游牧的定义,只在前面的小诗和前言里有提及。舒泥说:“游牧是知识,是技能,是文化,是智慧,是人与自然相处的智慧,是牧人与牧人相处的智慧,是数以百万计的牧人的信仰和人生。”并且通过讲解知识、传授技能、体会文化和传播智慧给我们呈现着游牧的内涵。
我更喜欢她的那首小诗:
游牧是蒙古人的智慧,
追随着变幻的水草,
体会着大地细微的脉博;
游牧是蒙古人的精神,
不贪恋固定的财富,
不畏惧动荡的风险。
正如洪堡所说,一部关于自然的书,应该让人在阅读过程中想到自然本身。而这一首小诗把我们带到勒勒车上,沿着牧民迁徙的车辙去感受和理解游牧的智慧。
二、逐与避:游牧知识体系
在理解游牧是渗透在牧民生产生活方方面面的智慧之后,我们如何找到一条线索,把这些分散的知识、技能甚至文化串起来,是重中之重。
基于多年在草原上的调研和思考,我选择了这样一条线索:它的一端是“逐”,另一端则是“避”。在草原上待得越久,观察天气的大小波动、植被的轮回变化、牲畜的繁衍更替以及牧民的决策行为,越是觉得“逐水草而居”中的“逐”字,决不是有草就行,有水就够,其中蕴含着太多的思量与适应,相信这也是各位读完本书后的体会。
如果我们再往深想一步,这个“逐”字背后,还有一个隐形的意思,那就是“避”。避什么?避灾,多年来牧民对待灾害,都是避为主,而抗灾只是躲不过之后的无奈选择。
首先我们来说逐草。成功的逐草主要取决于两方面因素,要同时了解草的情况和牲畜的需求。前者包括草的种类、长势及其与水的搭配;后者则要看牲畜种类、季节(如该贴水膘还是油膘)和生产目标。
此外,还要考虑天气的情况(如要刮白毛风时不能顺风放羊)、地势(如冬低夏高)和草原类型(如沙地冬天用)等因素。有了这些大原则,具体如何操作,还需要很多详细的知识和技能,舒泥通过与吉格米德老人和刘书润老师的多次对话,以及和内蒙古各地的牧民交流,收集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这里我想再次强调作者着墨较多的观点:在牧民眼里,没有什么草是“坏草”。刘老师也多次叮嘱我们,草原的价值在于组合。这里的组合不仅是不同类型的组合,也是好坏的组合,就像一个班级里总要有好学生和差学生,如何保护和发挥所谓差学生的优势,是体现一个优秀管理者能力的机会。
其次是逐水。牲畜除了冬天可以摆脱水源(因为雪就是水)限制以外,其它时间都需要日常的饮用水源。至今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在东乌珠穆沁旗满都宝力格,夏天河水边上一家家蒙古包,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来、炊烟袅袅升起时,一群群羊出发去吃草路上的咩咩叫声,是那么的震撼人心,又是那么的安详宁静。
舒泥在书中多次提到蒙古高原的水没有排污功能,河水就是用来喝的。不知为什么,每每读到这里,我都心生感激,感谢她告诉大家千百年来河流是这样被蒙古人善待的。因为我看到过由于地下水水位下降导致的成片枯死的胡杨,工业污染的水流过草原的痕迹,还看到过牧民用三轮车拉水回来后群羊狂奔而来卷起的尘土飞扬。
再次是避灾。读到吉格米德老人的那段介绍,我们不难看出,在避灾之前,事实上还有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备灾。
如何预测当年冬天的灾害发生情况,让牲畜秋天抓好油膘,把冬天的草场利用安排好,充分发挥不同牲畜的特点以最大化的利用草场,牧民间(跨行政区域甚至是跨国界的)能够有效合作,是备灾的重要内容。
现在,当游牧(把牲畜赶到有草的地方)变成游草(把草料运到家)后,这些内容似乎都不重要了,准备充足的现金(大部分是贷款)买足草料就可以了。但这只是应对雪灾的办法,旱灾怎么办呢?2006年前后连续多年的旱灾使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的牧民多数走场躲避旱灾,牧民都在描述其艰难的迁移过程和人情冷暖的体验:“连路过他家草场、在井上饮羊都收钱。”其中的无奈让人心酸。
二十年前我在草原上听一位老额吉(蒙语意为母亲)说,“草原要是被分成像蜘蛛网一样,那草原就退化了。”当时就想到围栏把草原分隔开,后来才意识到,围栏也能把人心分隔开。
由此可见,对于牧民来说,“逐”与“避”一样,都变得越来越难。在经历各种困难之后,很多牧民都意识到合作的重要性,许多地方都成立了合作社,不仅想要努力实现统购统销,增加畜产品的收益率,还试图重新整合草场,恢复小范围的游牧。舒泥的这本书,对于这些合作社无疑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三、保护本土性
随着十多年前牧区撤乡并镇,乡村学校基本都被停办,现在很多牧区家庭都是母亲、老人和孩子在城镇,父亲在牧区的分居生活。孩子除了在校学习书本知识外,已经鲜有机会在牧业生产中得到本土知识和身心锻炼。
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起点,通过在不同地区的牧民手中传递,让他们重温游牧知识,重拾身为牧民守卫国家生态安全的自豪感。最终,这本书能逐渐成为新一代牧民管理草原的指引,游牧的知识、经验、文化和智慧能被用起来,草原生态系统管理的本土性知识不断得到更新并传承下去。
从更广的人群来看,对于居住在城市、远离自然、脚下都是水泥路和难道闻到泥土香的现代人来说,这本书无疑是一本呈现爱的书。当刘书润老师在草原上和我们谈起“生态学是爱的科学”,我的心为之一震。我想,读过这本书的读者,哪怕还没机会深入草原,也能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又迈近一步吧!
作者:张倩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农村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北京大学环境科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自然资源管理、环境社会学和农村发展,调查研究多集中在草原牧区。
编辑: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