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田野,我为什么喜欢上了“重复劳作”?
一、不止于一个旁观者

那时,我的生活里目光所及,处处是自然。可从农田经过,大多时候我只能做一个仅仅觉得它看上去很美的旁观者。
对当地的农民来说,种植是谋生之道,而他们是如何与土地和自然协作,从而使其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的?这样的生存智慧从过去到现在,有什么在消失,又留下了什么?那是我作为旁观者无法进入的经验世界,难以由语言诉说,只存在于每日的劳作里。
可我不想一直只做一个旁观者,我也想要亲身参与到农业生产中,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于是在今年春天,我报名了食通社的“生态农业实习计划”,来到北京大兴长子营镇的溪青农场。
总结我这三个月在地里做过的所有工作,我想是在实际的劳作中“认识土地”。这些劳作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重复且枯燥的,可若非如此,人们永远无法体会到与土地、杂草、昆虫、作为等自然食物之间的紧密联系。
二、野草不只是野草
事实上,每一株野草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作为“常住居民”是最了解这片土地的生灵之一——透过它们可以接收到在地的重要讯息。只要对它们的生长习性了解得足够深入,它们甚至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成为提升农业生产力的重要协作者。
初来乍到时,大棚尽头的这片地荒芜了一个冬天。说荒芜并不准确,因为黄澄澄的繁缕草正长得丰茂。开春不久,我们在同一个地块打垄,定植柿子椒苗,仅仅是在种植穴附近的小圈范围内开辟出一块裸土区,其余土面不多作处理。繁缕草会在这里继续茂密,不仅为土壤起到保水保湿的作用,还能抑制其他野草的生长。

日常的巡地途中,发现在玉米田里,一块田畦边缘的土壤发白发干,邻边的土壤却依旧湿润。发白的土面周边没有野草的遮挡,而湿润的土面附近则生长着到膝盖处的反枝苋,卵形的叶片层叠着展开,护出底下一小片荫凉地带。
苦苣和泥胡菜也是地里常见的野草,三月末第一次在苦苣的茎干上看见密密麻麻的蚜虫;时隔一个月后,在同一片苦苣丛里,惊喜地发现七星瓢虫的幼虫开始孵化。一方面因为蚜虫对苦苣与泥胡菜的偏爱,弱化了其对农作物的侵扰;另一方面,蚜虫的天敌七星瓢虫也在这里找到了宜居的空间。

印象里,五月的北京只下了三场雨。在干旱的红薯地里除草,牛筋草大面积地卷叶并紧贴着地面匍匐生长,轻松提溜一下就能拔起一大丛。作为禾本科植物,它们对水的需求量非常高,没有水便难以生根。月底下了一场雨,隔天在同一处除草,就连牛筋草的小嫩芽也不好轻松拔除了,短短一天时间里,它们便迅速茁壮了根系。原来关于土地与天气的信息就藏在小草的身体里。

三、和虫子打交道
三月的夜晚,蛞蝓在小油菜畦里酣甜畅吃,无需去刻意寻找,随手扒拉两片叶子,就能抓着一群;它们常在阴凉潮湿的晚间出没,贪吃玉米种子里的胚乳,若是不及时抓捕,育苗盆里不多时就只剩一纸空空的种皮。

四月里蝼蛄频繁出没,它们好吃作物幼苗柔嫩的根茎。接连几晚番茄苗受到袭击,一株株倒下,奈何蝼蛄在地下活动,拿它没办法。极其幸运且偶然的是,我们有可能在浇水时捣毁它们地底的窝儿,顺着水流就能捉住它们。
蚂蚁自开春后就忙碌不已。它们忙着造房子,在每一次雨后天晴时;忙着与异族争夺地盘兵戎相见;忙着放牧蚜虫卵,在柿子椒植株上爬上爬下,为安置蚜虫卵寻找宜居地带。蚂蚁保护蚜虫不受其天敌七星瓢虫侵害,作为交换,蚜虫吸食作物汁液的甜美排泄物是蚂蚁喜爱的食粮。

五月菜粉蝶进入孵化期,在十字花科作物如菜花、甘蓝的叶片上繁殖了大量的菜青虫,它们啃噬菜叶排出翠绿色的粪便,准确的说,它们只吃柔软多汁的叶肉,而叶脉因其坚硬的纤维难以下口,成为叶片上唯一的幸存部位。幼虫是半透明的黄绿色,再长大一些,它们身体的颜色便会变深,愈发与菜叶接近,甚至会模拟出附着在菜叶表面蜡层的半透明白色质地,小虫通晓生存之道。
很多时候并不是总能见到它们的本体:蚯蚓留下椭圆形粪粒堆成的小泥堆;蜜蜂停留在叶片上留下金色的轨迹;蝼蛄从浅层土穿过,地面留下曲折的碎土块儿;潜叶蝇在叶子上涂鸦留下尚未被破解的虫语……仅仅是追踪到它们在某处停留的痕迹也十分有趣。

四、作物的生命智慧
掐掉几株健壮番茄苗的腋芽后,将它们扦插到土里,每天早上会浇一掊水,等待它们生根成活。头几天扦插苗斜卧在地上,叶子逐渐凋零,无精打采,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又过了几天,眼看叶片的上半部分逐渐蜷曲枯干,同片叶的下部位开始长出新生的翠绿,每一片叶子都叙说着死亡与新生交汇的故事。

一株长势矮小、叶片发黄的柿子椒苗儿率先开了第一朵花儿。它的生长环境与其它尚未开花的苗儿比起来相当恶劣——生长在大棚的边缘地带,光照强烈,土壤失水迅速,时常处于缺水的状态是造成它长势不良的关键原因。植株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它选择将本应供给于茎叶生长的养分转而作用于生殖生长,分配有限的养分率先开花结籽。

不同季节草莓的口感上会有很大的变化:冬季香甜的草莓储存糖分抵御寒冷的低温环境;到了夏季,发酸的口感则是它基于高温环境里抗氧化的主动选择。聪明的鸟儿和昆虫只会被完全成熟的草莓吸引,成为种子的散播者。成熟的草莓会选择合适的时机“说话”——它散发出清甜可口的香气告知外界,你们可以来吃我喽!

五、见证食物的前世今生
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农场主王鑫从始至终践行的以“重建附近生物多样性”为基础的生态种植,给我提供了这样亲近食物、陪伴它们成长的条件。
寻常市场里见到的果蔬,只有成熟或未完全成熟两个品相,它们前世今生的秘密仿佛和石猴一样传奇。哪想过有一天,我能看见黄瓜一大家子,个头从小到大在藤上一溜儿排开;看见枣仁儿个头的西瓜宝宝裹在一圈茸毛里;看见番茄尚青涩的果儿、细长的花萼有力地抻向天空,紧实的表皮上一层纤细的绒毛在阳光中富有光泽;看见玉米秸秆长出许多像小脚丫一样的气生根,有力地深入地底吸收养分,向地上器官供给营养;看见玉米小果儿的尖头冒出粉色娇嫩的雌穗儿在风中摇曳……

作家吉井忍在一段访谈里回忆起她的农场生活:“在那里的时候很累,但真的有在认真活着感觉,生命和死亡跟自己都绑在一块的感觉很特别。”
有机会见证作物完整它们的生命历程后,我对这番话才完全地感同身受。
三个月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仅仅是那么一瞬。仍然能记得播种的一天,小小的种实离开手心后,在人们看不见的每一个瞬间悄然生长:
种子落入泥土,黑暗中孕育的力量将种子推高向上,泥土表面出现裂口与松动,叶茎与闭合的子叶顶着种皮与一小撮泥破土而出;
若是幸运,它们会持续生长,茎干更高,叶片更加繁茂,从营养生长过渡到生殖生长,它们开花儿,以多样的途径完成授粉,坐上小果儿,果子膨大,有一天你发现枝头已经挂满了饱满成熟的果实。

这个过程中,我的心在欢欣与伤感之间摇摆,但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于只要我愿意走近,总能看见它们坚韧的生命里所蕴含的超越性力量。
六、重复劳作的“喜悦”

此时我再回过头看这几个月在田里翻地、薅草、育苗、浇水、捉虫的点点滴滴,在大脑中回想挥舞镰刀斩断旧年的玉米秸秆、拖动平耙平整坑洼的土地,以及施以铁锹在翻耕后的地里挥洒肥料的种种画面……我意识到冗长重复的劳作本身比收获更加珍贵,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感受我的身体、我的心在某些片刻,和土地连结在一起,诚实、具体且专注。在那样的片刻里,我体味到某种超脱的平静与喜悦。
这样的瞬间非常稀少,更多的时候,是枯燥、疲劳与狼狈环绕我,无数次升起的“不想干算了”的念头,而也正是由于这些不太“舒服”的感受存在,我能够格外清晰地记住每一个平静欢愉时刻的到来。我知道那个瞬间存在过,我知道并期待它会在生命的某一处拐角再次降临。
最后,想要引用《淮南子·修务训》的一句话,也是几个月来我慢慢认识到自己在农业生产里应处的角色:
“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遂长。”
自然中的作物顺应天时生长,农人以协作者的身份通过播种、施肥、耕作激发它们的生命力,五谷得以畅适地生长,人们也因此迎来了丰收。当我们对自然报以足够的敬畏与尊重,这里面没有剥削,没有征服,自然的馈赠就自然而然地发生。
生态农业实习计划
截至目前已完成四期招募,共计支持80余位伙伴进入全国十余家生态农场,展开3个月至1年不等的农场实习。
编辑:郑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