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两年半农业记者,但我依然“看不见”食物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们的选题多源于上市公司公告和财报。绩效要求我每个月要出十几篇稿子,导致我绝大多数稿子都是电话或者微信采访,当天就必须把稿子写完。只是偶尔才会出差去实地采访。
因此,毫不意外,哪怕我每天都在写“吃”的问题,我依然看不见食物——大公司的财报只会描述宏观的状况。这种描述相当笼统,只靠着财报里的三张表(注:即财务体系的三大报表,资产负债表、损益表、现金流量表)无法解释得清食物是怎么被生产、被处理、被消费,又是怎么在中途被丢弃的。我常常困惑,我真的是在做记者吗?
一、看不见的猪脓包肉
我还是想找到他们的猪肉到底去了哪里,我继续查资料,居然意外撞见了一条线索。
在一个短视频平台上,有人吐槽:“他家的猪前腿脓包修不完。”——说的正是那家企业。评论后面有人回他,“打针太多了。”还有人说,“收脓包肉回去喂狗。”
他们的身份不难猜,基本都是屠宰场的人。在生猪屠宰的工序中,有一步叫白条修整。生猪身上那些不适宜食用的部分就在这一步被切除,成为废肉。有的超市和猪肉贩还会对猪肉进一步精修再售卖。
“打针”,指的是打疫苗。如果疫苗还没有完全吸收,那头猪就被宰杀了,它的身上就会有脓包。这必然是养殖企业过于追求养殖效率的结果,增效本就是现在养殖行业在周期下行时保住自身利润的办法。

一时间我没有精力去追踪。于是,我选择了暂时放下,先交掉这篇稿子。
在那两年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写这样的宏观农业稿件。写大公司,确实也是一种很好的职业训练,每天追踪业务变动和市场挑战,很快就能摸清行业走向,商业又是弄清楚社会运转过程中重要的一环。
然而写多了大公司稿件,我对农业却是门外汉,最终很多报道都突破不了宏观数据分析和供求关系讨论的框架。
所以发现“脓包”的那一刻,我其实是兴奋的。这个线索没有人写过,哪怕从功利的角度讲,如果能把问题弄清楚,也许还能换来那家公司公关对我另眼相看——过去,我跟这家公司一直沟通艰难,他们就像是躺在我通讯录里的“活死人”,无论怎么打电话、发微信,他们都不理。后来有同事写了一篇“触动”到了他们的稿子后,我们才跟那家企业勉强建立了沟通关系。
但最后,我还是没把自己的线索追下去,大概率是因为畏难。无论如何,手头的资源都无法支持我找到屠宰链条上的人去采访,或者真的进入一家屠宰场寻找答案。而下一篇稿子的截稿时间马上又要到了。
二、当记者自己遇到了下行周期
另一个例子是,肉鸭这条产业链里,鸭肉就不如副产品值钱。因为不值钱、又需要销路,就会有人用它冒充牛羊肉售卖。一份报告里还说,很多鸭肉最终流向了建筑工地的团餐。在这个肉蛋奶不稀缺的年代,我第一次意识到,肉蛋奶消费,也能划分人群。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不是做了农业记者,我可能也不会留意菜市场里的价格涨跌,更不会在网上买菜、点外卖的时候去想,这些食材从哪来,卖给了谁。然而,去追问人们为什么不再买奶了,为什么有人吃不值钱的鸭肉,未尝不是何不食肉糜。
我们有一套常用的报道框架,其中一项是观察价格波动。价格是个很直接的抓手,既和宏观市场有关,又能映照每一个人的日常消费。价格波动,往往是因为供需失衡。不凑巧的是,我进入农业领域的时机刚好是价格下滑的周期,特点是供给过剩和消费下滑。过剩来源于在上行周期里的乐观预期,人们好像以为市场会无限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加大投入,憧憬未来的高收益。但是冰冷的现实是,上行周期会结束,人们会消费降级。

但真正种地养猪的农业显然不在此列。每年财报季,那些农业公司的营收,甚至还赶不上科技、工业公司的利润。农业公司多数又不直接面向消费者,没什么打造品牌的需求,不需跟媒体合作。加上我那些拾人牙慧的稿子确实没什么人看,流量总是垫底,我最终没保住自己的工作。
三、标准化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这克服了传统农业的看天吃饭和产品非标品的难题,降低了他们的运营难度。而对消费者来说,标准化意味着买水果不再仿佛开盲盒,不会这次觉得口感好,下次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在云南昭通、北京平谷也看过类似理念的果园,果树与果树之间不光行距、株距统一,就连果树的形状都修剪得一样,像部队的方阵,让每一颗果子都能获得同样的光照。果实也有标准的分级,有特定的机器对水果做分拣,能确保大小、形状甚至甜度的统一。
甚至我还体验过上百万的智能拖拉机。当我们还在争议城市里智驾是否安全的时候,这一技术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落地的场景——大规模农田。如果克拉克森不是买辆兰博基尼拖拉机,而是买辆带有智能驾驶辅助的拖拉机,也就不会一开始把地耕得歪七扭八了。

养殖行业也一样,今天的养殖企业甚至可以通过传感器精确地知道每头猪吃了多少饲料,再计算出这些饲料能让他们长多少肉,这种精细化运营可以有效地降低喂养成本。
刚进入农业报道那会儿,我也曾对这些故事充满兴奋,以为凭借技术手段,农业可以克服看天吃饭,克服一切不确定性,最终消灭饥饿、让所有人吃得更好。
事实上,中国的城市消费者已经享受到了这种便利:生活在北京,一年四季都有稳定的新鲜水果蔬菜,买菜可以选择送菜上门,不想做饭可以选择外卖,或者就近找一家餐厅解决……
生存需求看似被轻而易举地满足了,但真正的“吃饭”变得越来越轻飘飘,既看不见食物,也看不见食物的生产过程,浪费也不再是一件需要羞耻的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成了一种极容易被突破的道德约束,需要被政府发起的“光盘行动”来教育。
作为消费者,或许可以靠更透明的信息缓解焦虑。但作为记者,作为信息传递的一环,我却更无力。企业会讲规模化、讲产地直采、讲订单农业、讲二维码溯源……大部分时候,我只能相信他们的商业判断和解决方案,做了他们市场教育的工具。
但我又无法全心全意拥抱那个商业世界。哪怕从逻辑上讲,规模化生产也不真的意味着安全,只意味着有问题的食物会更大规模地出现。再加上庞大的农产品流通体系,波及的范围就会更广。

我还有种不安。过去,那个养牛的朋友告诉我,在他的老家,包头市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很多人把回家养牛作为避风港。今天,“返乡种地”也是媒体们喜欢做的选题。可他们返乡后,假如以这种方式经营农业,成本将会巨高无比,又要经历农产品价格的周期性波动,返乡务农真的是出路吗?如果小农户都退出了农业,在城市里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吗?
四、我的实验田
成本当然是收不回来的,只不过能身体力行地对自己的报道领域又加深了一点点认识。
在农作物长势最好的7月底,我出了趟差,加起来9天。临出发前,我还拜托朋友去帮忙浇水。后来一看天气预报, 北京那段时期要连着下雨,索性就跟朋友说,不要去了。
回来后,又遇上北京连日降雨,地里变得格外泥泞,没法下脚,所以前后大概半个月没法去查看那一小块地的情况。我以为,老天爷会帮我照料好那些蔬菜的。
结果面对的却是一片狼籍:所有的叶菜都死了,辣椒泡烂了,番茄幸存了几棵,只能说是勉强活着。只有没有经过人类长期驯化和培育的薄荷和紫苏,在暴雨过后依然生机勃勃。
之后的八月,高温多雨,即便补种也没有一棵蔬菜存活。不只是我,因为天气原因,蔬菜种植户们跟我一样损失惨重,去年夏天,蔬菜价格飞涨,在气候变化面前,小白和老手几乎是同样脆弱。

我不仅遭遇了天气的挑战,身体也因为种地饱受摧残。
种地最初,我决定不除草,因为听说保留杂草可以给土壤提供更多覆盖,保留根系还可以减少对土壤里微生物生长环境的破坏。
但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会问一句,你怎么不除草?有一天,一位邻居大爷同样停下来问我,我便兴致勃勃地分享学到的知识。
结果他反问,是不是抖音上看的?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我被抖音骗了。于是我继续辩解,却惹恼了他。我没能修复邻里关系,之后再在农场碰面,他再也没有理过我。
后来我没能抗住压力,跟杂草斗争了很久。因为蹲在地里除草,膝盖落下了病痛,直到今年夏天,才彻底痊愈。
种地其实除了心理疗愈外,对做农业记者没什么帮助,最终还是要回到业务层面上去思考自己的答案。
农业领域里也有一些新选题:返乡的新农人,消费企业介入种植上游,甚至火锅、茶饮里又出现了新的农产品……这种选题有很多。然而,这些选题真的载得动农业吗?
在写阳光玫瑰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位阿姨,费劲让她相信我是记者之后,她立刻情绪激动了,大骂媒体无良。她说,家里做建筑生意被骗了很多钱,想着做阳光玫瑰保住生计,却又遇到了烂市,采访就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那天,我惹了烂摊子,努力给她发微信和短信补救,又费了一些口舌才把她安抚好。她还把自己丈夫的号码发给了我,让我去找他聊一聊。
我没有再去联系他们,把我们的对话全删除了。那时候,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种植户素材,选题也很简单,就是要写一写阳光玫瑰这个品种是如何失败的,已经没必要再去打扰他们。况且一个轻飘飘的选题,也承载不了这样的家庭伤痛。
过去的两年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迫使我反思,究竟想做什么样的农业报道,要怎么去做?
偶尔我会想起自己的前领导。他说,我们的优势是每天跟行业里的人泡在一起,所以能更及时了解行业里的变化。我被这句话戳中了,把它奉为了金科玉律。
来做了农业后,写了两年半稿子,农业呈现给我的面貌越来越复杂。它不光是商业模式,也事关生计,不光有智慧农业,也有它传统的那一面,我也越来越不甘心待在商业的框架里去报道农业。
究竟怎么做,我还没有答案。只是我不能再用门外汉的方式来写农业了,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前领导的那句话,每天跟行业里的人泡在一起。我得离得再近一点了。
人人都能吃饱的今天,农业受到的关注度太少,远远不及欣欣向上的科技板块。可农业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样也是新闻“富矿”,有广阔空间等着去发掘和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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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熊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