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丘陵上种植消失中的糯米

农夫孙文祥赤着一双厚实的大脚,站在水泥院里迎接我们。
7月初的四川省眉山市洪雅县刚刚下过几场暴雨。正是难得的几天农闲的日子。再过半个月,孙文祥地里的玉米就要开始收割了。
2013年起,孙文祥与妻子、父亲一起将家人在洪雅县东岳镇骑龙村的16亩地开辟为生态农场,并且保留了超过12种稻谷的老种子,包括本地老品种“红嘴糯米”——一种被国际慢食运动收录到“美味方舟”中的濒危食材。孙文祥也作为水稻品种保护者被写入《消失中的食物》一书。

一、消失中的水稻
2023年底,一本关于农业生物多样性的著作《消失中的食物》在中国翻译出版,作者是英国BBC电台的食物记者丹·萨拉迪诺,他走遍全球,记录了34种濒临灭绝、但又被农民保护起来的农作物。在水稻一章中,他采访的农民就是孙文祥。
该章详细地介绍了全球人工水稻栽培的历史,以及20世纪60年代以来野生水稻多样性的消失,比如国际水稻研究所培育出一种“IR8”高产抗虫害品种,迅速传遍全亚洲,促使农民放弃了其他地方品种。书中提到,20世纪50年代,湖南省有超过1300个水稻品种,而2014年,这一数字减少到了84种。
孙文祥种植的红嘴糯米的谷粒上有一个红点,即“红嘴”。据《消失中的食物》介绍道,野生稻谷就是红色的,红米也比白米富含更多营养物质。但由于更白的水稻更容易淘洗和烹煮,农民在人工种植过程中,逐渐改变了其颜色。红嘴糯米的风味“令人难忘”,其口感又糯又黏,粘稠也是一种基因突变的结果。

不同于低矮粗硬的杂交水稻,红嘴稻米植株高达1.5米。这意味着它更不抗倒伏,种植者需要在每年5月水稻怀穗后,就给稻田排水,来确保根系稳固。但2020年,一场大台风过境,一夜之间,孙文祥所有的糯米都被吹倒了。谷子受淹发芽,口感受到影响,不可能再售卖。“农业就是靠天吃饭。”孙文祥并没有因此而懊恼自己的选择,反而照旧选种留种,来年再种。
除了红嘴糯米,孙文祥的地里还种着麻谷子、丝苗、红谷子、巴马古珍香米、贵优6、7、8号等品种,此外还有老品种的糯玉米、黄玉米、薏仁、土豆、南瓜、黑豆等,种子都来自各地农友和农学教授。他特别给我们介绍了一棵老李子树,是孙文祥小时候就在这里的本地品种,摘下来的果子颜色澄黄,鸽子蛋大小,风味酸甜丰富。

二、结缘生态农业
201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了解到了民间组织成都河流研究会。河研会的建立缘起于1997年的成都府南河河道改造工程。农药化肥和畜禽粪便等农业污染是河流生态被破坏的一个主要原因。既然河流流经乡村和城市,那保护河流也需要两端的参与。于是,河研会一边在乡村支持上游农户从事生态农业,减少农业污染,一边在城市组织消费者共同购买、农夫市集等,解决农户的销售问题。(详见食通社:没有干净的河流,就没有安全的食物)
孙文祥的一位亲戚正好在河研会做志愿者,邀请他去成都参加培训。“他问我:姑爷,想不想回家做‘生态农业’?这两个词当时我都不懂,就是想出去耍。”就这样,爱玩爱交朋友的孙文祥在2012年蹭上了一辆隔壁镇子的大巴车,一分钱没出,去了趟成都。
这次培训让孙文祥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务农也能和打工赚得一样多。成都郊区郫县安龙村的农友王成只种了四亩地,一年两人能有六万元收入。孙文祥当时作为矿长,要承担安全风险责任,就算拿双倍奖金,赚的其实也不过这个数。正月才初八,他就给矿上打电话,辞了工作。
孙文祥的妻子鲜芝慧始终没有离开过田地,每年农忙时孙文祥也回家帮忙,因此,全职种田对他俩并不是难事。
他们也拿出了创业的精神,雇了人去开垦村里已经荒芜的田地。“草能有这么深,”他用手比了比腰间的高度。最多的时候,一家人租种、代种的地加起来将近30亩。

三、恢复老品种
多亏鲜芝慧的母亲给他们引了路:附近八面山上有一户人家还在种红嘴糯米。孙文祥这才又收到种子。之后,在洪雅县退耕还林政策下,山上也已经无人种米了。
他也用传统工艺制作“火米”,即把稻米倒入铁劐中,盛满水,用土灶生大火烧开,不断翻炒,用高温水汽“爆”米,熄火隔夜后再次在火上干烧,让谷子全部被“箜”开。晾晒后,再褪去谷壳,这样的米更有谷壳的香气,蒸出来后体积更大,是属于当地60、70年代、孙文祥10岁之前的味蕾记忆。

孙文祥对生态农业的理解不仅是“六不用”(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激素、农膜和转基因种子),也关注口感与健康。他的十多种水稻种子来自全国各地,保育这么多品种,是为了找到更香甜的味道。他心心念念着小时候村里集体生产时期栽种的一种叫做“浙江谷”的品种,村里很多老人现在还在怀念那款大米的香味,“什么菜都不需要,米饭就能吃两三碗。”但这个品种如今已失去踪迹。
巴马古珍香米的种子是一位北京客户寄给他的,这是外地品种,原产地的情况、这个品种适应怎样的气候温度他并不清楚,但已经成功播种结穗,可以卖30元一斤。
今年新引进的另一款种子来自四川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的马均教授。孙文祥带领的村合作社的其他人已经开始种植。
他还专门种植了一种旱稻,种子由眉山仁寿的客户从北京拿来,可以和其他稻子混种,亩产能达到八百至一千斤。
许多农友也对红嘴糯米的种子感兴趣,他今年散出去了100多斤。孙文祥很骄傲地告诉我们,袁隆平团队也用这个品种培育了新的杂交稻米。
但至今,他都没有遇到能媲美浙江谷口感的老种子,这让他有动力种植更多的品种。

四、消失中的循环生态体系
孙文祥发现他养的黑土猪不生病,他认为这既是老品种抗病能力强,也归功于猪吃得自然。他不需要兽医来打疫苗,甚至接生都可以自己完成。每隔一两天,两口子都要在农田里除草,其中一种猪草被挑出来,作为黑猪们的重要口粮。口粮里还掺着米糠与玉米面。养了猪,米糠和卖剩的玉米便可以“自产自销”。
养猪从而成为孙文祥生态农场里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在“六不用”的生态种植模式下,农户需要自制沼气肥液、酵素、油枯来为土壤育肥。他的九头黑猪产生的猪粪正好可以用来制作沼液发酵,成为肥料。如果在规模化的养猪场,猪粪与冲洗猪粪用的污水反而要通过污水处理池,作为废物来专门处理,容易成为污染源。

如果不做养殖,农场的堆肥不到位,“循环”也就做不来了。
地力的循环也讲求平衡。为了充分利用土壤肥力,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他会在水稻、玉米田下种植黄豆和红薯;或者在春分时先种油菜,到了五月再把水稻秧苗移栽过来。但是不同于秋收后继续利用在田里种植药材或经济作物的规模农业,冬天里,他的田里会堆上除下来的杂草、玉米水稻秸秆,来继续恢复肥力,休养生息。
但就和老种子不断消失一样,猪场也面临“绝后”的问题。
孙文祥自己留了老品种母猪,但每年交配季,要去找种猪,避免近亲繁殖。村里曾经有这样一头老品种黑猪,但非洲猪瘟时不幸去世,之后,村里人只能寻找杂交种精子,通过人工受精的方式配种。
镇里面也还有一头杂交种猪。但孙文祥最近刚刚碰见猪主人,对方不想喂了。如今小农散户养猪的越来越少,要吃肉直接去外头买。一头种猪一年饲养成本也不小,如果没有足够的母猪来配种,养一头种猪并不划算。

五、勤劳才有农业
孙文祥说,农活没有尽头,有时从天亮能干到天黑。
有些地方的生态农业讲求作物与杂草的共生,但在湿热的四川丘陵上,几天不割,杂草就能长得遮天蔽日、占据作物的生存空间,每天都必须割。
孙文祥给田里施肥也完全依靠人力。他们用沼液、油枯混合酵素制成肥料,通过扁担一担担挑进地里,每一筐都有80-100斤,挑到所有地上完肥为止。这个苦活没有机器可以代替。
生态种植也意味着更长的种植周期。比如,因为不建大棚,也不铺地膜来给土壤保温,老南瓜要种上10个月才能收获,辣椒长熟也要多半个月。
十来亩农地里,三个人也谈不上精确的分工。农忙时,孙文祥和妻子、父亲一起插秧、栽玉米。庄稼收获后,孙文祥负责发货,接待客户与来访者,多少还有一点休息时间,但鲜芝慧只会更辛苦,“她一直在(田地里)做,还要割猪草,你看她那个手、那个脚,有很多硬茧和裂口,沾了草里的露水又会感染。”真正做农活的人,都会这样。

六、谁来保护老品种
有一年,他被洪雅县政府邀请,“破格”参加农业经纪人培训,还获得了一万多元的路费学费奖学金。当时,四川省正在开展“天府粮仓”的建设。一个班50人,就数他年纪最大,而且只有他在搞生态农业,其他人都是使用农药化肥的规模化种植。
孙文祥也想过带动更多人进行生态种植。
那是2013年腊月,他召集了村里七八个人开会,宣传生态农业的理念。但是大家普遍觉得不用化肥、除草剂,产量太低,除草也太辛苦。
这些年,倒是有越来越多五六十岁的村民开始返乡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菜园背后一排辟成梯田的小山坡。这几块由孙文祥开荒、栽种过的田被返乡的村民收了回去,可惜又恢复了常规种植:撒化肥、打农药、用杂交种子。即使是种自家吃的口粮,他们也希望图方便:“我老婆还在地里除草,但他们不做这个,可以坐在桌上打牌、吃饭。”

并不是生态种植的销路或性价比不好,孙文祥算过,一亩地一年平均能赚一万多,还供不应求。但是生态种植毕竟太累了,标准也太难控制。“(地)少了没关系嘞,我们也老了,种不了那么多。”他今年61岁,父亲87岁。
孙文祥的女儿在成都市温江区生活。她曾在雅安学畜牧,愿意回来继承父母的生态农场,但也要等自己的女儿读完中学再说。女婿则不太会做农活。他们两口子能成为农场的新主人吗?孙文祥不知道。

七、除了美味,我们还将失去什么
往年五月的雨水推迟了一个多月,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终于到来,一来就是大暴雨,又把玉米都浇倒了。
抽水机和电都是孙文祥自己买的,他说村里电价与城里一样。虽然,政府也正在为农村建设出钱:他的田地地势最高处,有一个政府赠送的“驱虫灯”,价格说是要3000元;政府也正在为村里修路灯,孙文祥习惯了农村夜里漆黑一片,他担心新的光源会导致昆虫聚集,改变自然规律,也就会影响作物。
2024年起,在政府的动员下,村里许多农户的地被以每年550元一亩的价格租给外地私人老板。这些地由对方统一管理,发展“高标准农田”。原本务农的村里人成为了雇佣零工,拿每小时10-20元的劳务,在家等着,哪天有活哪天出去。今年春分之后许久,第一批秧苗才被种下。
但政策也在变。孙文祥发现,双夫妻种粮这样的小规模家庭经营可能会是未来政府鼓励的新方向。7月2号,他接到县农业农村局的通知,让他上报一份材料,省里面在寻找家庭经营为主、总体收入能与外出打工持平的种粮典型。还有日报社要来采访他。以前,往往是上千、上万亩的种粮大户才会受到关注。
孙文祥说,这两年经济不好,即使出去打工的人,一年里也会走了来,来了走。他感觉明年返乡的人还会更多。
是高标准农田还是小农自耕,是简单侍弄、撂荒,或孵育更多的家庭生态农场?骑龙村里,孙文祥耕种着老稻米、老土豆、缠绕着杂草与野花的小田地显得有些孤单。《消失的食物》一书副标题以更宏观的方式提出了同样的问题:除了美味,我们还将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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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除说明外,均由作者拍摄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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