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时的基辅,乌克兰年轻人带我喝功夫茶
“你知道普洱吗?” D突然问我。
D是我在乌克兰的本地翻译,一个20岁的乌克兰男生,英语极好。那是10月初,我抵达乌克兰利沃夫采访的第三天,我和D刚刚拜访完一处难民庇护所,走在回市中心的路上。
“你也知道普洱?”我怀疑是我听错了。
“是呀,不仅知道普洱,我还知道生普、熟普,还有‘hsiao-zong’。”
这个“hsiao-zong”大概是正山小种吧!虽然困惑,但在异国听到熟悉的名字又有点兴奋。
犹豫之间,D向我发出了邀请:“要不要一起去个茶馆?正好你可以把下一个采访安排在茶馆里,我们可以在那里喝茶、聊天、冥想……”
一、在利沃夫喝铁观音
秋天的利沃夫虽然每天都能听到防空警报,但因为算是乌克兰的西部“大后方”,市面上的生活仍然正常。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闲逛、喝咖啡、购物、进餐厅用餐。
D带着我穿过市中心,走到旁边的一条小巷。小巷侧面印着些爱国海报——“英雄不死”、“用敌人的血浇灌我们的花朵”。再往里走,小巷一侧有个门脸,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乐队和涂鸦贴纸,侧面挂着个茶壶招牌,用英文写着“茶馆”(Tea Room)。
穿过门洞,里面是一间建在19世纪末老建筑里的小店,处处透出印度式禅修冥想的氛围:窗子堵上,营造出幽暗气氛;空气中是丝丝檀香味儿;正对着门,摆着个木架子,上面堆着各式印度香、香炉、香薰蜡烛。
再仔细看才发现功夫茶的元素——架子上的一堆普洱茶饼,上书“冰岛皇后,尽显尊贵”。左手边的收银台后面放置两个大木架,一架是几十件各式各样的成套功夫茶具和茶盘,另一架是弥勒佛、禅修雕塑和袋装的茶叶——装在咖啡豆的包装里。这一袋袋茶叶,都用乌克兰文详细注明了冲泡方法:水温如何,一次用多少克,如何品鉴……
老板是几个年轻的女生,D和她们已经混熟了。他叫上一壶自认为不错的乌龙茶,然后选了店里最酷的座位——墙角的一块榻榻米,在我面前打起坐来,两手摆出两个手印放在膝盖上。
不一会儿,老板把茶端来了——一个木制小茶盘,一套淘宝上大概100元以内的功夫茶具,一个装着刚烧开的开水的暖壶。D熟练地泡起茶来,把第一遍水滤掉,再冲一泡,倒进公道杯里。
要我说,这道茶不怎么样,是非常一般的铁观音,因为没有冷冻储存而变得风味堪忧。但这喝茶的办法倒是非常地道——除了没有用盖碗泡茶。一套功夫茶喝下来的价格,是400乌克兰格里夫纳,约人民币80元。
“这家店开了没多久。” D说,“这样的茶馆最早都是从基辅开起来的。战争之后,许多人从东部和基辅来到利沃夫。人多了,就推高了这里的房价和物价,也带来了不少酷酷的店铺,比如茶馆。”他介绍说,现在利沃夫有三四家这样的店铺,都是今年才出现的。
二、基辅的正宗Chagon
几天之后,我和D来到基辅,他又拉我去喝茶。这次是在第聂伯河边波迪尔区(Podil)的一家茶馆。波迪尔区是基辅最古老的中心城区之一,也是苏俄作家布尔加科夫笔下《白卫军》故事的原型地。在他笔下,基辅人习惯在冬天烧着火炉,从火炉上烧着热水的大茶炉里接开水泡茶。
茶馆在河边街道背后的一处民宅一楼。和利沃夫那家店一样,这家店也把自己叫做“茶馆”,只不过更“洋气”地拼成了“Chagon”。
相比利沃夫的嬉皮士风格,这里更接近东亚风格。整间茶馆都用实木装饰,用屏风间隔出了不同空间。进门处是吧台区和一些散座,往里走有一个和风小空间,幽暗安静,全都是榻榻米,再往里走还有一个适合夏天喝茶的东方式小庭院。茶馆的天花板上贴满了各式各样普洱茶饼的圆形包装纸作为装饰。
吧台有两大面墙,一面放满了老板收藏的茶具和中国装饰,另一面墙摆着几十个装茶的罐子。这里提供的品种之多,放在中国也可以碾压大多数竞争对手——最顶上一排绿茶:猴魁,毛峰,瓜片、龙井、碧螺春;往下一排花茶和白茶:寿眉、茉莉绿茶、白牡丹、月光美人;然后是乌龙茶:奇兰、梅占、水仙、铁观音、台湾乌龙;右手边三罐单枞:蜜兰香、鸭屎香、黄枝香;最底下是一大排红茶:滇红金螺、正山小种、金骏眉……
我在这里点了一道蜜兰香单枞。收费每人200格里夫纳,即约人民币40块,按人头算比利沃夫贵出不少。店家很贴心地根据客人的数量提供不同大小的盖碗和公道杯。开水则仍然用一个暖壶接上。相比起来,这家店的茶叶可地道多了——美中不足的是,茶叶的品质并非最好,茶的年份也都停留2020年。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店里的位置大概坐了一半,主要是乌克兰的年轻人。有情侣叫上一壶茶喝着聊天,也有几个朋友相聚叙旧。榻榻米区有几个单独来喝茶工作或看书的年轻人。和利沃夫不同的是,在这里没人打坐冥想。
和年轻的乌克兰店员聊起天来,我才知道这家店是乌克兰最早的功夫茶馆之一。据介绍,这里的老板曾经在中国做了很多年生意,从事建筑材料类的进出口贸易。2014年前后,他回到乌克兰,开了第一家功夫茶馆,后来搬到了这里。
“我们和后来开的那些茶馆不同,主打传统茶,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店员告诉我,“这些茶都卖得不错。”她翻开后面架子上的茶罐,把上面的标签翻转过来:阿里山乌龙、大红袍,这些品类都已经售罄了。
“乌克兰人最喜欢乌龙茶。很多客人会先从加了香料的奶油乌龙喝起。”她抄起架子上一些小包装的茶包给我看,“这些不是好茶,但是适合客人刚入门的口味。很多人接下去会喝更多的品种。我比较喜欢单枞,不过客人一般都喝不来。”
我好奇地问茶馆是如何进货的。她告诉我,之前主要靠老板在中国做生意时顺便采购。疫情之后,货物往来不再那么方便,很多茶叶补货也遇到了困难。“但是,我们还是能够搞到一些新茶。”说着她拿出一袋龙井,“你看,这就是今年最新一季的绿茶。”
三、苏联嬉皮士到功夫茶瑜伽
“这家店很不一样,但不是主流!”从基辅的茶馆出来, D对我说,他在乌克兰遇到的大部分茶馆都是和嬉皮士文化共生的。他指着茶馆对面的一家二手服装店:“你看,这是一家嬉皮士服装店。它开在这里就是为了吸引来茶馆喝茶的嬉皮士。”
嬉皮士文化在乌克兰意味着修炼瑜伽、从事印度教冥想。自从把我带进了嬉皮士茶馆,D就试图跟我展示他对东方文化的热衷——一会儿跟我作揖,一会儿行合十礼,时不时再发出个“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还用雍和宫门口常见的那种音乐曲调唱起来,让我哭笑不得。
“前几年,我有个很酷的朋友开始学习印度教,先是读《博伽梵歌》,然后崇拜克里希那,最后练上了湿婆舞蹈。我也就跟着学了。后来我发现,这些冥想呀咒语呀对我的音乐创作非常有帮助,我就一直修炼到了现在。”
尽管在西欧也能看到这样的修炼者,甚至还有不少“克里希那知觉会”(ISKCON)的洋教徒——这是一个成立于1966年,风行西方的现代印度教团体,但我却很难把D和西欧的嬉皮士想成同一类人:后者在修炼印度教和密宗的同时往往崇尚素食和文化解放;但和许多同龄乌克兰青年一样,修炼冥想的D是非常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他参加过右翼的社团,甚至还崇尚传统价值观。此外,他也不太看得起西欧的年轻人,认为他们缺少勇武精神,依赖政府和官僚体制的庇护。
在乌克兰,嬉皮士有着和西方不同的的苏联起源。乌克兰最出色的俄语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Andrey Kurkov,战争爆发后,他宣布自己只用乌语写作)曾考证过乌克兰嬉皮士的历史,并得出了一个矛盾的结论:从1970年间出现以来,嬉皮士们一方面调侃和反抗苏维埃体制,抨击青少年必须参与的政治生活和组织生活,另一方面却无意识地复制了苏联的集体生活模式,比西方的嬉皮士文化更强调地下网络和互助。利沃夫嬉皮士的历史也佐证了这一观察:1970年由大学生最先发起的两个嬉皮士小组,都尝试实践公社式的共同生活,最后也都被苏联的内务部门扼杀在了初创阶段。
D也在某个瞬间流露出了他和苏维埃嬉皮士前辈的关联。坐在利沃夫的茶馆里喝茶时,他跟我数落着当代西欧的“软弱无力”。“苏联时代只留下了一件好事,那就是让我们特别关注精神生活,没有变成消费主义者。”在他看来,乌克兰嬉皮士文化更追求简单生活和禁欲,而不是开放式关系和性解放。
我虽然并不认同他对于西欧的看法,但他所说的“精神生活”,确实是后苏联时代的迫不得已。苏联解体后,乌克兰经济一落千丈,许多专业人士(例如程序员和工程师)的月薪至今也仅仅维持在1万到1.5万格里夫纳上下,约合人民币2000-3000元。相比之下,在基辅的麦当劳吃一餐饭就要花上至少100多格里夫纳。虽然近年来出口导向型经济猛增,西欧和美国外包的IT产业和服务业让像D这样的年轻中产拿到了更丰厚的收入,但他们的工资水平仍然无法和西欧同行相提并论。
这也让西欧崇尚东方古玩和日本装饰品的潮流在这里找不到经济基础,反倒是从中国进口的功夫茶明显更符合乌克兰的消费水平。品鉴功夫茶的经济投入不高,但是流程复杂,更凸显D所说的“精神生活”,因此受到年轻人欢迎。毕竟在这里并没有中国国内那种囤积普洱茶的茶叶金融化倾向。
四、“弱政府”下生长出的亚文化
乌克兰的功夫茶亚文化在整个欧洲都显得独树一帜,背后还可能有一项制度原因,那就是乌克兰的“弱政府”。乌克兰政府在独立后一直被腐败所困扰,再加上经济衰退,政府的管制能力和公共服务水平都远远比不上欧盟国家。
“弱政府”也反映在小小的茶叶上。
在隔壁的欧盟,对茶叶的进出口管制和限制极为苛刻,严重限制了中国茶叶和整套饮茶文化的落地。长年从事有机茶叶出口业务的老覃告诉我:“欧盟对茶叶的食品安全健康的残留物限制,包括了传统的农药残留,和其他种植和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元素。目前要求的控制项目达到585个,而且检测允许数值极低,还不断更新。”作为这套苛刻的食品安全体系的结果,欧盟进口的中国茶叶一般都是大规模种植且专供欧洲的品类,小众精品则很难通过茶叶进口的管制。
而每当我问到乌克兰的茶馆进口茶叶是否有什么限制时,得到的答复都很简单:没什么限制。
正是在“没什么限制”的乌克兰,进口各种各样的中国茶叶和茶具,追求廉价但有追求的“精神世界”的文化,正在年轻一代中蔓延。在乌克兰时,我甚至在好几家精品咖啡馆里都看见了普洱茶。
而不足的政府管理和民众对后苏联时代政府的不信任,则催生了“自力更生”的年轻一代。在D看来,政府距离自己很远,战争却距离自己很近。他的好几个朋友都报名上了前线,而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后方筹款,购买各种物资支援前线的朋友。当这些朋友暂时休假从战场回到后方时,他们就相约聚会,有时去茶馆里喝功夫茶。
“我认为乌克兰这个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混合了嬉皮士、民族主义者、保守主义者身份、能说流利俄语和英语的D跟我说了好几遍同样的话,“因为我们特别自由,政府什么都不管,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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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齐
编辑:王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