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态农场,人如杂草,越长越好

每个花园都有一套关于美的理论

和关于幸福的道德观。

——圣地亚哥·贝鲁埃特《花园里的哲学》

●北京天福园生物多样性农场,杂草与蔬菜共存共生。农场的杂草有上百种。图源:食通社
说来奇妙,我与生态农业结缘是因为“杂草”。第一是作为问题的杂草。作为社会学和人类学学生,我曾在农村调研近一年。我发现,化肥农药虽然带来了喜人的产量,但杂草和病虫害防治却让农民头疼。除草剂用多了,有些杂草的生命力反而更强。

第二是作为方法的杂草。我从小就是环保主义者,相信“大自然不喜欢裸露”,宁可那些硬化的空地被杂草覆盖。

最后是作为自我的杂草。我常被“美美与共”的包容性理想所吸引。从另一种角度看,生态农业就像杂草一样,挑战着固有的认知边界。而我,也是这样一株杂草。

机缘巧合,我在食通社实习期间,参访了十余家生态农场。旧日的困惑解开了,我的身心为新的体验与追问所充盈。

一、多样的“生态圈”

生态农友的背景和经历的高度多样性,是我对这个圈子的第一印象。生态农友大多是返乡创业的新农人,既有打拼多年的城市职场人士,也有初出茅庐的知识青年。其专业背景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农学、生物、机械等与农业相关的学科,更多的是与农业完全无关的领域。

大家基于各种各样的出发点——耕读生活、食品安全、生态保护、家庭乃至社区营造,以自己独特的理解来实践生态农业。这种愿景吸引五湖四海的人们跨越生产的地域性,构建起共同的“生态圈”,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

●2019年,全国数十位生态农友参加了食通社、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与中农大发展学院合办的农友大会。图源:食通社

相比常规农业,生态农场的经营方式具有较大的自由度。

常规农业看似提供了很多选择,结果是生产者对农药化肥越发依赖,而能掌握的生产资料和技术却越来越少。

生态农业规定了底线:不允许使用化学品和转基因种子,只通过生物和物理手段,培育良好的土壤和农田生态,提升作物的产量和抗逆性。至于如何协调自然,则无一定之法。这种自由意味着挑战、风险与责任,也孕育着创造性。

●位于腾格里沙漠边的致良田生态农场俯瞰图。
一位伙伴说,“每个农场都是农场主自身理想的具象化。”我深以为然。不唯农法本身,农场选址、土地规划、种养规模、作物选择、设施和人力投入,都有很多讲究。毕竟,除经济效益以外,生态农场还承载了更多对意义的追求。

从自有土地起步,若能够得到家人的理解支持,生产生活上都会感到踏实;在他乡选址则有更广阔的选择空间,以便一张白纸绘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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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达致大道至简的自然农法,很多农场选择种果树或其它多年生作物;想充分利用机械化的便利,粮油种植和深加工相对合适;若有心挑战技术巅峰,则考虑高难度的有机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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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定位以生产为主,还是向二三产业拓展,除资源和能力等影响因素之外,也取决于农场主理想的生活方式和想传达给消费者的价值。百闻不如一见。初入一个农场,从整体布局到无数细节,像一本厚书在面前一页页翻开,我读出的是生态也是心态。所见越多,它们的关联也越发清晰地浮现。

二、机械还是人工?

在食通社办公室,我多次听到同事们说:北京的有机农场很“卷”。在这方面,溪青农场小柳树农园既是典型,又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比。溪青农场只有两个大棚、区区五亩地,除忙时雇佣短工和实习生的辅助,主要靠农场主王鑫亲历亲为。棚内外种着数十种作物,所占面积都不大,也没有一寸土地闲置。显然,这么狭小的空间,很难有机械的用武之地。

●溪青农场五亩地上的精耕细作。下图为溪青农场的实习生吕露。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鑫哥每天都要爬上棚顶调试。夏天要调整塑料棚布,冬天要收放保温棉被,赶上大风雨雪天,身强力壮的鑫哥也要筋疲力竭。

我感到困惑:为什么不能完全用机械控制棚膜?

农场实习生吕露解释道,鑫哥讲究对小环境温湿度的精细调控,这对病虫害预防而言至关重要。农夫要通过敏锐的感知和当下的判断操控机器,才能让不同作物都享受到最适合的光照和水分。

●爬上棚顶调试,意味着一天的劳作结束了。图源: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同样以蔬菜种植为主的小柳树农园就很不一样。

小柳树的80亩地,除了少部分大棚外都是露地种植,劳动力只有柳哥和四位师傅,对机械的需求自然密集许多。

这些地块沿生产路大致规整地分畦,每畦种植不同的时令蔬菜,有些地块在上一季收割后处于闲置状态。时值盛夏,杂草伺机而动。不过,柳哥有自己的省工方法:设置比一般农场更宽的行距,方便微耕机下地作业,把杂草打碎作为堆肥。

●柳哥带着师傅给新苗拉线。
去年6月,我们抵达小柳树农场时,柳哥正带着几位师傅给新苗拉线、以便后期固定,多番解释后师傅们才领会柳哥的布置。过后,柳哥直言不讳:现在的农民越来越不会种地了。两个农场生产方式的差异,与农场主怎样看待人的劳动与自动化有关。

鑫哥的理想是一个精耕细作的小农世界,人的劳动具有机器不具备的敏感和灵活性。柳哥则认为,人是最靠不住的,想方设法实践“机器换人”。

三、生产与生活

像溪青、小柳树这样的纯生产性农场,没有住宿和做饭的空间,来农场干活就像上班一样。它们显得尤其朴素,除了地块、大棚和杂物间,别无妆点。但对另一些农友来说,农场不仅是生产场所,更是生活场所,宜人的农场环境就尤为重要。

●唐亮一家人在花丛中工作。图源:食通社

2024年3月,我第一次参加食通社线下分享会,四川农友唐亮展示的一家人在花丛中工作的照片让我记忆犹新。“花园式农场”有改善生态和防虫的考虑,更是一种生活美学,潜移默化地让大家在劳作中保持心情愉悦。

广西农友颜萍姐的幸福果百草园、云南农友玉笏姐的归零农场,已经有了食物森林(food forest)的风貌。

尽管最初设计和构建阶段颇费苦心,随着农场生态渐入佳境,所需的人工干预也越来越少。食物森林以多样化代替了可规模化,面对冠层、灌木、草本和地被植物等错落有致的垂直结构,机械的用武之地非常有限。

归零农场只有割草机能派上用场。在百草园,勉强算机械的是农用电瓶车。除了农忙时期,平常只需在农场里转转,进行必要的照料,适时采集作物或野菜为餐,同时也是保持自然中的人迹。劳作和生活几乎融为一体,既是疗养也是修行。

●百草园中的颜萍姐和广州生态农友王鹏程。
●玉笏姐带我们参观归零农场。

上述生态农场主要为个体经营或家庭农场。另一些农场则有着更复合的功能区划、人员结构和辐射范围,例如小毛驴市民农园、凤凰公社、悦丰岛、乐闲谷社区农场。

除了生产区域,这些农场还有食宿、室内外活动场所、会员租地等活动空间,以及更多样化的生态景观。这也考验着农场的经营理念。

农场越大、越复杂,越难维持类似家庭经营的状态,必须重新界定自身与社会、与市场的关系。走向企业化、商业化和规模化运营,还是尽可能保留合作经济和社会化参与,是农场不得不面临的抉择。

作为国内生态农业的先驱之一,小毛驴市民农园的历史积淀最为丰厚。走进小毛驴,首先吸引我的是其生态系统:农田、森林、湿地以及环保生活的交融,仿佛荟聚了田园理想的微缩宇宙。

●小毛驴市民农园的小花园。

花园式的景观,既为自然生灵,也为社会成员提供了丰富的生态位。本地农民、消费者、志愿者和创业者等不同主体参与农场的共建,也是一种杂草性的力量,让小毛驴分化为层次丰富的“园中园”。

会员的小菜园相互错落,农场方也把土地更大面积地租给一些客户,形成了可食花园、手工坊、自然教育等各有千秋的创意空间。

很难想象,小毛驴农场创始时,靠的是配送份额和劳动份额“两条腿走路”,多数地块尚未开发。经过两次艰难转型,它放弃了宅配模式,着力打造以农业体验和教育示范为核心的市民农园。

●小毛驴的市民菜地。

它曾试图走的另一条路——商业化,一度动摇了社区支持农业(CSA)的理念根基。

如果仅着眼于提供标准化的产品和服务,迎合越发挑剔的消费者,在大型生鲜供应商面前势必相形见绌。更重要的是,这牺牲了生产者与消费者、人和土地之间的深度参与、沟通、信任、情感连结以及理念教育。

也许,生态农业终究不能、也不应成为种植园,而是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

●每周六在香格里拉酒店开集的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也是北京周边生态农友和消费者的合作互助网络。图源: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现实中的生态农场无法尽善尽美,在市场压力下,生态、社区公益和人际关系在利益面前颇为脆弱。反过来说,也正是这种脆弱性激发了构建乐土的愿景,志同道合者通过合作与互助,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实现更具有韧性的社会生态。

走访了十来个生态农场后,我觉得它们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最开始,它是一颗种子,承载着美好生活的理想。尔后,它在与周遭环境的试探中磕磕绊绊地成长。种养规划的调整、土壤和生态的养成、气候变化与适应、经营模式的转型等,都在它身上留下了烙印。

这些经历会让农场发展多少不尽如人意,但也使之汇聚了更多元的生命轨迹,造就了包容万物与耐心深耕的心态。经过试错与磨合,农夫帮助更多合适的物种扎根于这片土地;通过土地的产出,生产者与更多消费者建立信任与连结,把他们从餐桌和市场吸引到滋养其生命的源头来。

人同杂草树木一样,随花园一同成长。

食通社作者
Anael
人类学硕士在读,主要研究农村与农业,兴趣在政经、多物种关系和情感/道德之间漂移,希望成为农村社区发展与生态建设的践行者,在杂草丛生的人类世中寻找不同的连结可能。

 

 

 

 

若无特殊说明,图片均来自作者

编辑: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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