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土高原“牧猪”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每次做肉臊子,我都会想起甘肃大山里那些快活的跑山黑猪,和今年春天与北京有机农夫市集拜访“牧猪”返乡青年吴龙龙的经历。
一、返乡
吴龙龙中等身材,穿着素朴的深色罩衫、黑裤布鞋,看起来很精干。他已经候了一会儿,脸庞被斜阳照得发红,衬着远处的黄土,倒也符合对西北汉子的“刻板印象”。
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和斯文的刘海头,却暗示了返乡新农人群体少有的科班经历。吴龙龙是土生土长的庆阳娃,88年生,2015年北京农学院动物科学专业毕业,但不曾动过在城市谋职的念头,毕业后毅然回到家乡宁县。
宁县是春秋战国时期义渠古国故地,地处陇东,长期以来面临着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发展困境。吴龙龙告诉我们,2020年宁县才通高铁,“那会趟趟满座,老头老太太都巴望着坐车去西安转转。”此前,无论是南去西安还是西往兰州,都很不便。
但宁县所在的庆阳一直有“陇东粮仓”的美称,这里有世界上最深厚的黄土层,非常适合农耕,是我国杂粮主产区之一。宁县境内的马连河和九龙河流入黄河水系的泾河,这两条河的水量至今也还算充沛,沿岸可种植水稻。
刚返乡那一两年,吴龙龙想利用老家得天独厚的农业资源,做种养结合的循环农业。他组织村民成立了合作社,养殖牛羊,又在承包的几百亩荒地种上了糜子。粮食种出来了却销售无门,只能当常规农产品贱卖,赔得血本无归。
迷茫中的吴龙龙开始“走出去”。他先后参加了梁漱溟乡建中心的“头雁计划”和西北新农人培训,结识了很多生态农友。很快,他决定调整经营策略,专攻生态养殖,精进了猪肉分割和对接市场的能力。
思路打开了,销售上的转机也很快到来。2019年8月,吴龙龙受邀参加湖南卫视综艺节目《天天向上》的录制。2020年3月,央视17套《致富经》报道了吴龙龙的返乡创业故事。两次“出圈”,把他的理念和生态农产品传递给了更多消费者。
我们坐在他平时拉猪和货什的五菱皮卡上,打算直奔养殖基地去。导航显示,从车站到目的地要一小时四十多分钟,“开得快一个小时多一点儿就能到。”吴龙龙说。
二、牧猪
畜牧业专家谢敏怡在报告《中国的猪肉奇迹》中指出,充足的猪肉供应得益于政府对大型、工业化和标准化猪肉生产的支持。截止2023年,我国规模化养猪场(出栏数500头以上)的市场占比达到了68%。也就是说,我们平时吃到的猪肉多半来自这些养殖场。出肉率更高的猪肉品种、逼仄的活动空间、更短的出栏时间,都在加剧猪肉风味的丧失。
一想到带着些许腥骚的猪肉,我想看到黑猪的心情立马急迫起来。更何况,吴龙龙放猪的武洛村就紧挨着甘肃子午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也是他的老家。
出发时,车窗外大部分时间是一片黄,偶尔闪过几道灰绿。车越往深处,山越平坦、植被越多。“夏天山上特别绿,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这山上生态很好,豹子、獾、野猪、兔子、鹿……啥动物都有。”后来我们才知道,已知密度和数量最大的华北豹种群,就位于子午岭自然保护区范围内。
紧邻保护区,每年免不了有几头猪被豹子捕食。吴龙龙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担心。他告诉我们,猪是群居动物,被野兽攻击时整个猪群都会联合起来反击,“很厉害的!”
面对市集同事一连串问题,吴龙龙健谈、坦诚、专业,聊出了限时问答闯关的架势,答题开车两不误。天色渐暗,皮卡驶离公路,一头扎进山间土路,路窄坡陡,我们不由地攥紧把手。
“嚯,把皮卡开出了越野的感觉。这路挺危险啊……先保证安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负责拜访农友的王睿一路话不多,这时忽然开了腔。而吴龙龙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经由这条路来照顾猪群,轻车熟路,“习惯就好!”
颠颠晃晃,终于来到夹在一排窑洞和深谷之间的小片平地。与其说是猪栏,不如说是贴着废弃窑洞、用铁丝网和木桩搭成的几道栅栏。养在这儿的猪群,白天径自去山里觅食玩耍,晚上就在窑洞里休息、喝水、吃少量补饲玉米。
不同于农村地区常见的后院养猪,吴龙龙的黑猪一年有八个月时间都在山上放养,散养圈养相结合。当地人都这么“牧猪”。让猪群在山谷里自由活动、觅食,既节省了饲料消耗,也节约了圈舍、用地的投入。
从来没见过牧猪的我不禁好奇,黑猪在山上吃什么?
“别看林子里现在光秃秃的,到了5月份,山里有黄刺玫果,甜甜的,猪很爱吃。”吴龙龙告诉我们,溪水化冻后,山上的食物会更充足,猪群平时在林子里拱嫩草、啃蒲公英、吃虫子、喝山泉水就能吃大半饱,每天一头猪只需补饲半斤玉米粒。到了橡子成熟的秋季,补饲玉米根本没有吸引力,猪群对着掉落的橡子可以尽情地大快朵颐。
吴龙龙说,补饲不光是要让猪吃饱,也是为了让它们不被野化,不与野猪成群,要能“认人”。山里的野猪没人喂食,不也活得好好的?其实,养殖的猪群只要习得在山上寻找食物和水源的技能后也不再需要人,只是人需要猪罢了。
三、跑山
第二天清早,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跑山黑猪。
这些猪是吴龙龙隔壁县的合作农户养的。他也在村子附近包下一个山头,放养了三群猪,每群大概30多头。“数不清的,大概这个数。”
这里的山路更险,只能开农用三摩进出。猪群一见到熟悉的人和三摩就热情地凑上前来,对我们摇头摆尾,以为要放饭了。
吴龙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会的猪最不好看。的确,猪仔们都瘦骨嶙峋的,因为山里的草才刚冒芽,能吃的东西不多,猪都没上膘,但看起来依然很快活,毕竟它们坐拥整个山头。
我们边走边观察黑猪活动过的痕迹。吴龙龙指着被踩得松软的土窝窝说:“这是猪给自己做的窝,它们晚上就睡在这。”看起来真的很舒服。
一般来说,圈养甘肃黑猪从出生到出栏时的两百多斤需要近10个月。而放养黑猪由于吃得野、动得多,有时需要一年多才能长成。但越冬猪(年猪)的肉里香味物质更丰富,瘦肉率也比圈养猪略高,吃起来肥瘦相宜。
吴龙龙的小猪仔一半自繁,一半是向村里农户收来的。他偏好院子里“野着”的猪仔,而不会选择保温箱里长大的猪仔。“那种小猪抵抗力不行,放到山上活不了。”
小猪年幼体弱,容易生病,也更容易被野兽攻击,所以被“捉”来的小猪,会先圈养一阵子,在饲料上也和成猪有所区别。必须用煮熟的玉米、小麦和豆子喂给小猪仔吃,颗粒不能磨得太碎,否则容易导致腹泻。长到4个月大,小猪就可以放到山上去了。
相较于完全圈养的猪,林子里的跑山猪身体好,身强体壮。万一有猪只生病,吴龙龙首选用中兽药饲喂调养,比如治杏子吃多了上火,就要给猪喝中草药汤。
实在治不了的,也会用抗生素治疗。当然,这些猪只会打上耳标区别处理,严格按规范用药并执行休药期,出栏后作为普通猪卖给当地村民。
最近几年,每年因生病、豹子捕食、野化跑走等原因损失的猪有一二十头。这次,我们还见到了豹口逃生的“独眼侠”,这头猪在和豹子打斗时弄瞎了一只眼睛,大腿也被掏了个洞,仍顽强地活着。背靠子午岭牧猪,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福祸相依吧。
为了减少损耗,吴龙龙打算加强精细化管理,适当限制猪群的放牧半径,控制好猪的出栏周期。家门口的另一片窑洞,就是他为新圈舍圈出的空地。
四、齐家
吴龙龙袒言,父亲曾经好赌,在村里欠了不少赌债。吴龙龙毕业回乡后,有村民问他讨要父亲的赌债,他撂下话:“其他的钱我怎么也得还,但赌债,要钱没有!”其后,他和父亲为赌习产生了很多矛盾,最终成功让父亲戒赌。
他的二叔则是小时候打针落下了身体和智力残疾,至今未娶,和吴龙龙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吴龙龙回乡创业后,给了二叔一份放羊的差事,其他外出打工、分散各地的亲人,也因生态农业慢慢团聚在了一起。
和大家庭不断磨合之余,吴龙龙也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疫情期间,他和来农场做志愿者的广东女孩琪琪相爱,结婚,生下了可爱的女儿西瓜。农场拜访当晚,我们在黄土高原的农家院里吃了一顿广东风味的饭菜,有种恍惚的错位感,也不由得感慨缘分的奇妙。
经过十年“逆行”,吴龙龙终于在他无比热爱的家乡立业成家,做出了一些踏实的成绩。他的故事也开始激励甘肃新一代返乡青年。再过十年,牧童心生态农场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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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项目组及洗碗事业部同事
泽恩
食通社编辑,一生爱好是面食的陕西人,拦肉臊子的手艺还需精进。
如无说明,文中图片来自食通社和牧童心生态农场
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