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牧的畜群,流动的疾病 | 鄂尔多斯牧区笔记

最近气温明显转暖,北方很多农友即将结束冬闲,开启春耕。但对草原上的牧民来说,给牛羊接羔的冬春季算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也是基层兽医频繁去牧民家出诊、为畜群接种疫苗的时候。在绝大多数牧户都已定居定牧的内蒙古地区,在被铁丝网分隔的草原上,畜群里出现了新的的病症。在鄂尔多斯田野期间,人类学博士乌日汉跟着兽医德站长拜访当地牧民,写成了《牧区兽医的一个春和秋——治疗定牧的畜群和流动的疾病》,并于2022年获得“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三等奖。本文即为作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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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1年7月初期,我驾着那辆租来的、已有13岁车龄的“千里马”上路,奔着吉日穆图家驶去。吉日穆图所在的A嘎查(村)属于鄂尔多斯S旗K苏木(镇)。K苏木的东边和南边有两座大型煤矿和一个日夜不停歇的煤化工厂。正是托了这些矿厂的福,网状的公路切开了K苏木周围的牧场,四通八达。去A嘎查时便要经过其中的一条,上路后直到看到了一个被称为“希拉吉德盖”的、种满草玉米的滩地后,便可以拐进A嘎查了。

但在快到吉日穆图家时,那辆动力不足的旧车陷进沙子里无法挪动了。

●陷进沙堆里的旧车。

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延伸到了S旗牧场的东南部分,在牧民们种了十几年的一块块杨树小林间仍可以看到白茫茫的“裸沙丘”。到了春天,沙土随着风到处流动,沿着固定沙丘的背风处聚起沙堆,使得经验稀少的新手司机束手无措。我只好给吉日穆图打电话求救。后来,牧民教会了我冲破沙土堆的驾驶技巧:握紧方向盘、从远处加速通过。

●裸沙丘
●半裸沙丘

我坐在看似毫无杂质的沙丘上等待救援。烈日逐渐升高,炙烤着大地,但周围没有任何可以遮荫的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柳蒿、沙蒿丛,新的嫩绿色的枝桠包裹着它们发黄的根茎。

将近一个小时后,吉日穆图赶来了。重新上路后在距离目的地不到8公里的时间里,我们一共上下车14次,为了打开和关闭铁丝网大门。

2

●被铁丝网分割的牧区。

1983年,内蒙古党委召开了一次全区旗委书记会议,会议议定,在原来的基础上逐步实行将畜群“作价归户,分期偿还,私有私养”的责任制。

在“包畜到户”责任制实行一段时间后,修改和颁布了自治区草原管理条例,对草原所有制进行了改革,“把草原的使用权和管理、保护、利用和建设,用责任制的形式承包给基层生产单位或个体经营,使草原责任制同牲畜的饲养管理责任制结合起来。”在草原管理条例的基础上,划定草场边界,把草牧场使用权落实到户或组,确定适宜的载畜量,以草定畜,这便是“草产双承包”。

铁丝网随着草畜双承包逐渐地“覆盖”了牧场。铁丝网由细铁丝和矮短的柱子组合而成,每隔一段距离,五根或六根铁丝依次并排地被绑定于柱子上。间隔的长短、并排铁丝的数量、柱子的材质(粗短的木头或者是水泥柱子)等皆取决于牧户的财力。因此,草场承包后的初期,铁丝网也意味着牧户之间的贫富差距。

●正在维修的铁丝网。

如今,铁丝网成为了草场边界线,而乡村道路上需要不断开关的大门,则是唯一可通行于不同牧户草场间的方式。我在鄂尔多斯草原期间常常生出一种“逼仄局促”之感,沙丘间难得一见的平坦滩地被密集地网围栏和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分割成块。

这种“局促”引得当地一位牧民诗人作了一首《四十四满》:

草库伦(网围栏围封的草场)装满了原野,雾霭遮蔽了城市,

欠款压垮了牧民,金银装满了口袋,

水井铺满了滩地,道路覆盖了牧场,

鬼魂住满了楼房,铁丝围满了草场,

大门布满了道路,羊毛挂满了柠条;

……

●四子王旗牧区,挂在铁丝网上的羊毛。图片:食通社

3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吉日穆图家。午饭期间,我向吉日穆图询问了他的邻居兼表亲达赖的畜群近况。

春天风沙飞扬的一天,达赖给K苏木动物检疫站德站长打了通电话。达赖的一只羊病蔫蔫地、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了。当时正值繁忙的春季防疫期,德站长抽空与他的同事兼兽医青格勒一同前往达赖家出诊。到了达赖家,德站长和青格勒直奔病羊所在的圈舍。

●达赖家的羊圈是一个传统样式的羊圈,用粗壮榆树枝和柳条枝尽量贴紧、并排插入地下,再横向插进几行软柳条枝,顶是敞开的。
德站长从公家配给他们的长城牌皮卡车后座上拿出了金属探测器。德站长手里这把探测器与火车站、机场与地铁站用于扫描乘客的一摸一样。兽医们一般用它来探查牛、羊身体里面的金属物质。但如果吃进去的金属通过消化系统流到了更深处的内脏里,探测器也会失效。德站长从头到尾将病羊扫了两遍,探测器毫无反应。这是只腿比较短的两岁母羊,它耷拉着脑袋躺在混合了畜群粪便的褐黑色沙地上。在简单排除了误吞金属的可能后,兽医们怀疑病情是否由误吞塑胶引起。

误吞塑胶无法完全排除,也无法完全确定,德站长便建议达赖给病羊灌一瓶蓖麻油。达赖拿起了插在羊圈缝隙里的绿色啤酒瓶,便往板升(蒙古语“baixing”,当地人普遍用来指称所住的房屋)的方向去取油了。

灌完蓖麻子油,一行人在圈外等待了半个小时左右,病羊没有要排便的意思,但却站起来、似乎要找吃食了。这令所有人凝重的脸色放松了下来。能吃了病就好一大半了。

达赖招呼我们进屋喝茶。喝完茶,达赖坐上德站长的车,与我们一道回苏木,到兽药店买点消炎的内服药。

 

4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动检站与德站长会合。德站长接到达赖的电话后便眉头锁紧。我们一行人稍做准备后便直奔达赖家。昨天已经站起来能够自主饮食的羊变得更加虚弱了。短腿病羊旁边躺着另外一只羊,出现了同样的病症。德站长上前翻开病羊眼皮、摸了摸羊肚、听了听心跳,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前天做出的诊断——误吞塑胶,可能是错了。德站长将质疑重新转移到了“误吞铁丝”上。很可能被吞食的铁丝已经顺着消化系统和肠胃的蠕动滑到了更深处,简易的金属探测器无法感知到。

这次,德站长建议达赖解剖其中一只羊,确定病因。达赖犹豫不决。这两只病羊是正当育龄的年轻母羊。达赖决定再等一天,用点消炎“泻”火(蒙古兽医所讲的“火”与“上火”不同,是一种发热症状)的药,寄希望于这些兽药的治愈效果。问诊结束后我们没有进屋喝茶,直接乘车离开了。

第三天,我到动检站一位防疫员兼兽医达央和妻子经营的药店里找德站长。我到药店的时候,发现达赖也在那里等德站长。这一天我没有随德站长出诊。当天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动检站时,我听德站长说,达赖终于同意解剖其中一只羊。

解剖的结果印证了德站长的第二次判断,病羊们吞食了铁丝。

●牛羊作为反刍动物,有四个不同功能的胃:瘤胃、网胃、瓣胃和皱胃。羊误吞了铁丝后,经过反刍的过程,铁丝随着消化道的蠕动游到了网胃里。在兽医学上,这种过程被称为“创伤性网胃腹膜炎”(traumatic retivuloperotonitis)。图为成年母羊。
铁丝在羊不同胃部游动期间,会擦伤、甚至是穿透胃膜,并由于胃部蜂巢状的皱襞而容易滞留其中,造成腹膜炎,以及其它器官的病变和衰弱。此类病羊常常会有食欲不振、四肢绵软、反刍缓慢、粪便减少等症状。这种症状从初始的两只羊逐渐扩散到了整群羊身上。其中大部分是怀了孕的母羊。

5

显然,铁丝在如今的草原随处可见。每年的夏末、秋初,翻修、重建铁丝围栏成为了牧业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劳动。经历了春天的风沙、夏天的烈日,以及秋冬的雨雪后,直径不到几毫米的细铁丝非常容易风化、折断。被换下的和旧了的铁丝段便随风飘到了不同的角落。

至少直到上世纪50年代,以及在其后的人民公社时期,S旗牧民一直在游动畜牧。春季劳作烦重,天气虽然大体朝着温暖的方向,但仍有反复的寒冷。而且经过了寒冬,畜群正处于塔日固(蒙古语,意为“膘情”)十分薄弱的时期。畜群的塔日固关系到他们的泰咪尔(蒙古语,意为“气力、气脉”)。泰咪尔关系到它们的生命力、免疫力。

而此时,正值植草的青黄不接。冬天的青贮即将要食用完毕,而春天的草场还要在温暖日子里的及时雨后才能返青。鄂尔多斯牧民会在离冬季牧场不远的地方,留出一块未放牧的、有遮荫处的草场作为春季牧场。如果是长满了发芽较早的柳蒿、白蒿、芨芨草、堿草、羊草的草场,则更佳。

●因为草场面积紧张,牧民还会专门开辟饲料地来补充饲草。图为夏季的苜蓿草地。

此时,牧民们开始使用春牧场上的圈舍,以便离开窝了一个冬季的棚舍及其希伊格(蒙古语,意为畜圈里长期被牲畜踩实了的混合著粪便的沙土)。另外,这种选择也方便牧民从定居点汲水运到春季草场。

铁丝网围栏竖起后,轮牧半径缩小,而游动畜牧也逐渐被“定而不牧”的策略替代。每家牧户承包所得的草场面积不能够支持他们划分不同的季节牧场。好一点的草场要留着夏季、秋季给畜群抓膘时使用。

定居点并不只在冬季使用,而变成了四季居住的房屋。顺着定居化的趋向,牧民建起了越来越温暖、越来越能够遮风挡雨的棚舍。畜群只能在主人的草库伦里转,吃不到更远处的、种类不同的植草。

连年的干旱和逐年密集的风沙天气里,畜群沿着网围栏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蹄印牧道。它们没吃饱的肚子,便由现代合成饲料、草料、耕种的饲草“填满”或“补充”。在每日固定时间倒满合成饲料和干草料的坚固的铁制食槽,是随风飘动的铁丝段理想的隐匿处。

●四子王旗某牧民家的铁制食槽,远处的桶里是合成饲料颗粒。图片:食通社

一位年轻兽医同我讲,“每年不管牛还是羊,铁丝胃穿孔的病例非常的多,尤其在春天。”胃穿孔的牛患病例,在大多数时候可以通过手术治愈,也可以通过在瘤胃放置吸铁石的方法预防铁丝和其它金属在体内的“游动”。但对于体积更小的羊来说,开腹取铁丝的创伤大于疾病本身。

达赖家畜群中的大部分只表现出了较轻的创伤性病症。因此,在努力治愈几只重症羊以外,只好放任其它羊依靠自身的泰咪尔维持了。所幸,据吉日穆图讲,达赖家死了几只羊,除此之外境况并没有变得更严峻,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春天。

作者介绍

乌日汉
内蒙古通辽人,人类学博士。

 

 

 

 

文中图片如无说明,均由作者拍摄

原编辑:顾玉玲/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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