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牧的畜群,流动的疾病 | 鄂尔多斯牧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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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快到吉日穆图家时,那辆动力不足的旧车陷进沙子里无法挪动了。
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延伸到了S旗牧场的东南部分,在牧民们种了十几年的一块块杨树小林间仍可以看到白茫茫的“裸沙丘”。到了春天,沙土随着风到处流动,沿着固定沙丘的背风处聚起沙堆,使得经验稀少的新手司机束手无措。我只好给吉日穆图打电话求救。后来,牧民教会了我冲破沙土堆的驾驶技巧:握紧方向盘、从远处加速通过。
我坐在看似毫无杂质的沙丘上等待救援。烈日逐渐升高,炙烤着大地,但周围没有任何可以遮荫的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柳蒿、沙蒿丛,新的嫩绿色的枝桠包裹着它们发黄的根茎。
将近一个小时后,吉日穆图赶来了。重新上路后在距离目的地不到8公里的时间里,我们一共上下车14次,为了打开和关闭铁丝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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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内蒙古党委召开了一次全区旗委书记会议,会议议定,在原来的基础上逐步实行将畜群“作价归户,分期偿还,私有私养”的责任制。
在“包畜到户”责任制实行一段时间后,修改和颁布了自治区草原管理条例,对草原所有制进行了改革,“把草原的使用权和管理、保护、利用和建设,用责任制的形式承包给基层生产单位或个体经营,使草原责任制同牲畜的饲养管理责任制结合起来。”在草原管理条例的基础上,划定草场边界,把草牧场使用权落实到户或组,确定适宜的载畜量,以草定畜,这便是“草产双承包”。
铁丝网随着草畜双承包逐渐地“覆盖”了牧场。铁丝网由细铁丝和矮短的柱子组合而成,每隔一段距离,五根或六根铁丝依次并排地被绑定于柱子上。间隔的长短、并排铁丝的数量、柱子的材质(粗短的木头或者是水泥柱子)等皆取决于牧户的财力。因此,草场承包后的初期,铁丝网也意味着牧户之间的贫富差距。
如今,铁丝网成为了草场边界线,而乡村道路上需要不断开关的大门,则是唯一可通行于不同牧户草场间的方式。我在鄂尔多斯草原期间常常生出一种“逼仄局促”之感,沙丘间难得一见的平坦滩地被密集地网围栏和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分割成块。
这种“局促”引得当地一位牧民诗人作了一首《四十四满》:
草库伦(网围栏围封的草场)装满了原野,雾霭遮蔽了城市,
欠款压垮了牧民,金银装满了口袋,
水井铺满了滩地,道路覆盖了牧场,
鬼魂住满了楼房,铁丝围满了草场,
大门布满了道路,羊毛挂满了柠条;
……
3
春天风沙飞扬的一天,达赖给K苏木动物检疫站德站长打了通电话。达赖的一只羊病蔫蔫地、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了。当时正值繁忙的春季防疫期,德站长抽空与他的同事兼兽医青格勒一同前往达赖家出诊。到了达赖家,德站长和青格勒直奔病羊所在的圈舍。
误吞塑胶无法完全排除,也无法完全确定,德站长便建议达赖给病羊灌一瓶蓖麻油。达赖拿起了插在羊圈缝隙里的绿色啤酒瓶,便往板升(蒙古语“baixing”,当地人普遍用来指称所住的房屋)的方向去取油了。
灌完蓖麻子油,一行人在圈外等待了半个小时左右,病羊没有要排便的意思,但却站起来、似乎要找吃食了。这令所有人凝重的脸色放松了下来。能吃了病就好一大半了。
达赖招呼我们进屋喝茶。喝完茶,达赖坐上德站长的车,与我们一道回苏木,到兽药店买点消炎的内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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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德站长建议达赖解剖其中一只羊,确定病因。达赖犹豫不决。这两只病羊是正当育龄的年轻母羊。达赖决定再等一天,用点消炎“泻”火(蒙古兽医所讲的“火”与“上火”不同,是一种发热症状)的药,寄希望于这些兽药的治愈效果。问诊结束后我们没有进屋喝茶,直接乘车离开了。
第三天,我到动检站一位防疫员兼兽医达央和妻子经营的药店里找德站长。我到药店的时候,发现达赖也在那里等德站长。这一天我没有随德站长出诊。当天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动检站时,我听德站长说,达赖终于同意解剖其中一只羊。
解剖的结果印证了德站长的第二次判断,病羊们吞食了铁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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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直到上世纪50年代,以及在其后的人民公社时期,S旗牧民一直在游动畜牧。春季劳作烦重,天气虽然大体朝着温暖的方向,但仍有反复的寒冷。而且经过了寒冬,畜群正处于塔日固(蒙古语,意为“膘情”)十分薄弱的时期。畜群的塔日固关系到他们的泰咪尔(蒙古语,意为“气力、气脉”)。泰咪尔关系到它们的生命力、免疫力。
而此时,正值植草的青黄不接。冬天的青贮即将要食用完毕,而春天的草场还要在温暖日子里的及时雨后才能返青。鄂尔多斯牧民会在离冬季牧场不远的地方,留出一块未放牧的、有遮荫处的草场作为春季牧场。如果是长满了发芽较早的柳蒿、白蒿、芨芨草、堿草、羊草的草场,则更佳。
此时,牧民们开始使用春牧场上的圈舍,以便离开窝了一个冬季的棚舍及其希伊格(蒙古语,意为畜圈里长期被牲畜踩实了的混合著粪便的沙土)。另外,这种选择也方便牧民从定居点汲水运到春季草场。
铁丝网围栏竖起后,轮牧半径缩小,而游动畜牧也逐渐被“定而不牧”的策略替代。每家牧户承包所得的草场面积不能够支持他们划分不同的季节牧场。好一点的草场要留着夏季、秋季给畜群抓膘时使用。
定居点并不只在冬季使用,而变成了四季居住的房屋。顺着定居化的趋向,牧民建起了越来越温暖、越来越能够遮风挡雨的棚舍。畜群只能在主人的草库伦里转,吃不到更远处的、种类不同的植草。
连年的干旱和逐年密集的风沙天气里,畜群沿着网围栏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蹄印牧道。它们没吃饱的肚子,便由现代合成饲料、草料、耕种的饲草“填满”或“补充”。在每日固定时间倒满合成饲料和干草料的坚固的铁制食槽,是随风飘动的铁丝段理想的隐匿处。
一位年轻兽医同我讲,“每年不管牛还是羊,铁丝胃穿孔的病例非常的多,尤其在春天。”胃穿孔的牛患病例,在大多数时候可以通过手术治愈,也可以通过在瘤胃放置吸铁石的方法预防铁丝和其它金属在体内的“游动”。但对于体积更小的羊来说,开腹取铁丝的创伤大于疾病本身。
达赖家畜群中的大部分只表现出了较轻的创伤性病症。因此,在努力治愈几只重症羊以外,只好放任其它羊依靠自身的泰咪尔维持了。所幸,据吉日穆图讲,达赖家死了几只羊,除此之外境况并没有变得更严峻,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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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编辑:顾玉玲/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