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农民成为低关税的牺牲品
“都是政治把戏!”
4月在菲律宾南部的棉兰老岛(Mindanao)参访时,每当我问起政府的大米贸易政策,菲律宾人几乎都这样回答。他们当中既有市长,政府农技员,也有靠土地为生的普通小农。
确实,在5月12日菲律宾中期选举正式开始之前几个月,博人眼球的拉票行为层出不穷,不少都和菲律宾的主食——大米——有关。
比如4月,农业部宣布将试行销售20比索/公斤(合人民币2.62元/公斤)的平价大米。但是很快就被选举委员会叫停,以确保选举公正举行。
20比索/公斤的价格比菲律宾当前大米市价的一半还要低。此举显然就是为了回应民众对高企粮价的不满。毕竟,菲律宾在年初就因此宣布进入粮食安全紧急状态。这一举措看似有利民生,却被敌对政治阵营批评为作秀,也暴露出更深层的粮食安全危机。

杜特尔特政府颁布了《大米关税法》(Rice Tariffication Law),宣布取消进口大米限额,改行关税制。这也标志着菲律宾最后一个享受进口配额保护的农产品彻底卷入全球市场。
政府同时宣称,这一法律既能降低国内大米价格,又能将关税收入用于提高农业现代化、造福农民。
自那以来,菲律宾每年从越南、泰国和巴基斯坦等国进口300多万吨大米。
但是,低关税和更“自由”的国际粮食贸易并没有造福菲律宾人民。
2023年,这个盛产稻米的热带岛国一跃成为全球第一大稻米进口国,进口量首次超过中国,大米自给率连续两年低于80%。
同年9月,菲律宾米价涨幅高达17.9%,狠狠打脸了政府将食品通货膨胀率控制在4%的承诺。然而,田间地头的收购价却没有上涨。相反,进口大米导致的价格波动使菲律宾小农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一、谷贱伤农
卡巴坎市位于棉兰老岛中南部,属热带海洋性气候,距岛上最大城市达沃约三小时车程。这里地势低缓,遍布稻田,被誉为当地的谷仓。罗宾在卡巴坎市政府供职已十年有余,除了负责稻米价值链分析,他还兼营着自家7亩多的稻田。

去年,罗宾收获了47袋米,合计3吨出头。其中18袋留作家庭自用,29袋卖给了国家粮食局。除去农资、机械和人工投入成本,净赚19000比索,相当于人民币2490元。如果收购价持续走低,罗宾今年卖米所得收入至少会损失四分之一。
以种地为生、没有其他稳定收入来源的小农就更艰难了。早在2020年——《大米关税法》颁布后仅一年,非政府组织“自由农民联合会”就曾估算,稻米收购价下降导致菲律宾农民损失52亿人民币。
低价打击了农民的种植热情。为保障稻米生产,卡巴坎市所在的哥打巴托省政府于2025年2月开始免费发放化肥,希望降低农民生产成本、帮助农民提高产量,以对冲市价波动。
这与《大米关税法》的思路如出一辙。

2019年,菲律宾政府用进口大米关税所得设立了“大米竞争力提升基金”,计划每年投资100亿比索(约13亿人民币)提升本国水稻种植的现代化水平和竞争力,其中一半为农机补贴。然而据农业部相关人士透露,很多下发的农机并不适用于当地,只能扔进库房吃灰。
政府其他措施则包括推广种子、提供低息贷款及培训,甚至给农民发放现金补贴——2023年,位于棉兰老北部的内格罗斯岛据称有6558名稻农每人领到了5000比索(约654元人民币)。
我问罗宾是否从这些政策中受益。
“要我说的话,女士,我不想要这些施舍。”他礼貌而谨慎地回答我,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观点,不代表政府立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稳定的收购价。”

位于棉兰老河流域的卡巴坎市则既要抗旱,又要防涝。这里水网密布,地势低洼,常年受洪水侵袭。据报道,去年7月的洪灾影响了卡巴坎市5185个家庭和超过15000亩农地。
结束市政府的拜访后,罗宾陪我们来到市辖的库亚邦村(Barangay Cuyapon)。他告诉我们,被淹的15000亩就包括库亚邦村和邻村的部分区域,洪水浸泡后的稻田产量骤减,让地方政府头疼不已。
二、刚需涨价,谁收渔利?
我摇摇头。罗宾解释道,unli是英文unlimited的缩写,unli rice的意思就是米饭不限量。“我们去餐馆吃米饭时,会比在家时吃得更多,就为了值回饭钱。我们菲律宾人实在太爱大米了,顿顿吃米饭都不嫌烦。”

数据显示,2023年菲律宾人均消费151.3公斤大米,相当于同期中国人均大米消费的2倍多。黄宗智等学者认为,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经历了一场“隐性农业革命”,其直接推动因素便是食物消费模式的转型:随着收入增加,我国居民的粮食、蔬菜、肉食消费比例从8:1:1变成了4:3:3。简单说就是,主粮吃得越来越少了。
但在菲律宾,大米依然是老百姓填饱肚子的首选。据菲农业部数据,买米的支出占菲律宾家庭预算近10%,对贫困家庭而言,这一比例更可达20%。
菲律宾水稻研究所(PhilRice)在一份报告中分析,下等阶层比上等阶层每年人均多消费7.1公斤大米,农村人又比城里人多消费11.47公斤大米。越贫穷的菲律宾人越离不开大米,这恐怕是unli rice的另一重意涵。

事态的走向与政府的设想完全相反。今年1月,马尼拉首都区的进口米和本地米均价超过了55比索/公斤(合7.2元/公斤),菲律宾农业部宣布进入粮食安全紧急状态,承诺向市场投放储备米,并通过了进口米限价令。
供给增加,米价为何不降反升?经济学供需曲线显然并未将现实的复杂性计算在内。
中间商,既是连接农民和消费者的桥梁,也作为市场主体从大米交易中谋利。“自由农民联合会”(FFF)指出,随着批发与零售的利润空间不断增大,这一群体才是《大米关税法》的最大获益人,他们靠廉价进口米赚取了大部分收益。
今年2月,紧邻马尼拉的布拉坎省刚刚曝光了一起陈米混装进口米、并打上新米标签出售的欺诈事件。
监管缺位之余,政商勾结进一步加剧了市场混乱。2024年2月,国家粮食局将本应用作国家储备米的库存米,以25比索/公斤的价格向私营企业兜售,事件曝光后牵连100多名官员停职,类似事件让国家粮食局长期名列菲律宾最腐败的政府机构之一。
三、粮食安全与食物主权
贝娄认为,愈演愈烈的大米贸易自由化才是粮食危机的根源。《大米关税法》无异于宣判菲律宾水稻农业的死刑,因为本国稻米根本无法与享受高额补贴的越南、泰国进口米公平竞争,长此以往将对小农造成毁灭性打击。
他呼吁菲律宾政府重启相关贸易谈判,遏制国外农产品倾销;另一方面要继续深化土地改革,加大农业投入,改善农村灌溉和道路等基础设施,切实支持小农的生产积极性。

在漫长的政策转向之前,众多菲律宾农村发展组织早就开始赋权小农了,比如“东南亚社区赋权倡议”(SEARICE)。
1977年成立以来,SEARICE一直在支持农民收集农家品种、选育新品种,推动生态农技交流,减少农民对商业种子和农资的依赖,从根本上掌握生产自主权。
4月8日,我们有幸拜访了和SEARICE合作22年的农民育种家艾迪·萨西(Eddie Sasi)。今年65岁的艾迪和家人生活在棉兰老岛Pres Roxas乡下,经营着30亩水田,不使用任何化学投入品。稻田、果树、蔬菜和一方鱼塘错落有致地排布,自成一个小循环。

“等夏天水果熟了,你们来我家做客,免费吃!如果带走的话,可就要收钱了。”聊到高兴处,艾迪热情地邀请我们。30亩的多样化种植为一家人提供了健康食品,不仅不用外购,还能把蔬果就近卖给村邻。这种食物自由自主的状态让同行伙伴羡慕不已。
然而,这并非菲律宾小农的常态。以大米为例:菲律宾有110万种植面积不超过15亩的小规模稻农和农业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大米的“净消费者”(net consumer)。我从罗宾那里了解到,有些农民选择种植高产品种,收获季卖了新米后再去市场上买口感更好的大米。对他们而言,近一年来的米价波动不啻致命一击。
对艾迪来说,种哪个品种的水稻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通过SEARICE田间学校的培训,他熟练掌握了育种技能。高产、口感好、早熟、抗病,他想要什么性状组合,就去做育种尝试,不必依赖市场品种。
几公里之外的SEARICE种子库为艾迪提供了便利。那里存放着800多个传统水稻品种和300多个农民育种家育成的新品种。只要和SEARICE合作的农户有需求,都可以申请试种和育种。今年,艾迪的农场在测试11个旱稻品种的适应性。如果长势不错,就可以投入种植或育种。

有机种植的高产也让艾迪感到自豪。转型25年后,他农场每年稳定产出60袋稻谷,相当于亩产693斤,比菲律宾平均亩产高出130多斤。
现在,艾迪也成了SEARICE网络里的农民导师,他通过田间学校为其他农民提供育种和种植技能培训,也激发了周边村民农业生态学转型的信心。
在2月发布的一份立场文件中,非政府组织“菲律宾农民与科学家发展联盟”(MASIPAG)称农业部的一系列干预措施为“创可贴”式的补救办法。他们担心粮食安全紧急状态会成为政治操控的工具,投放储备米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但不是解决危机的根本所在。
中期选举的结果不日就会揭晓,菲律宾中央和地方政府也将迎来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下一次大米危机到来之前,菲律宾政府和社会能做好准备吗?
https://opinion.inquirer.net/104928/unli-rice-rice-trade
https://mb.com.ph/2025/2/20/cotabato-kicks-off-rice-revolution-program
https://www.philstar.com/opinion/2015/10/30/1516822/big-plantations-create-big-problems-mindanao

编辑: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