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温成为日常,这些农民选择另一种生活(上)

一、小农眼中的气候变化:春旱、土壤与储粮

距离夏至还有三天,杨秀有终于等来一场大雨。

暴雨从6月17日晚开始下,时暴时稀,一直持续到次日下午。“春节过后,下完几场雨,就一直干到现在。”过去两个月,他所生活的四川资阳甘家店村几乎没有过有效降雨。玉米秆上打卷的叶子,向外来者暗示着今春的干旱。

就在下雨的前一天,当地播报的气温是39℃。

春旱是杨秀有返乡这七八年来对气候变化最直观的感受。在他记忆里,如此剧烈、连续的干旱只在上世纪70年代碰到过。

午饭后,袁勇跟杨秀有要来一双高筒靴,张罗着要去他家地里。袁勇是简阳市东溪街道农业综合服务中心高级农艺师,也是公益机构“成都家园行动公益服务中心”(下称“家园行动”)的农业项目技术顾问。这次来杨秀有家,主要帮忙查看生态水稻近期的情况。

◉家园行动在甘家店村与村民合作试验的水稻生态种植示范田。

下到杨秀有家的水田,袁勇向家园行动的同事播报着土壤检测仪显示的数据:“PH值5.6,温度26℃,土壤深度大概是10公分。”在那块水田的深处,他又测得土壤PH值6.4,26℃。在相邻地块,袁勇测得土壤PH值5.1,25℃。这是另一户村民的地,今年刚开始采用生态的理念种植。

对于水稻来说,微酸性到中性的土壤是最适宜其吸收利用各种养分的,即PH值范围在5.5到6.5之间。常规种植的农田,因为农药化肥等酸性物质的使用,土壤PH值大多低于5.5。而杨秀有的土地,经过三年生态种植后,土壤PH值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土壤的自然修复过程其实是快的,你看你那边才两三年时间,都已经变到六点几了。有了这些基础数据,你该有信心了噻。”杨秀有站在田埂边,默默听着袁勇的分析。

◉袁勇冒雨在水稻田里测试土壤数据。

今年是他第三年采纳家园行动所推广的气候友好稻作技术。

与传统大水漫灌式的水稻种植不同,这套技术是将秧苗种在起垄开厢后的田块之上,只需保持厢沟中有水,以减少水田的灌溉水量。同时这套生态的种植理念还强调尽可能地使用本地老品种,并对土壤实行免耕、秸秆覆盖,即尽量不要人力或机械翻耕土壤,并在插秧后将秸秆覆盖到田里,以控制杂草、增加肥力、调节地温、并保持土壤湿度。

这套技术强调不能使用化肥农药除草剂,听上去有些“反常”。但因为节水耐旱,又节省农资成本,杨秀有被吸引了。尽管第一年的试验并不顺利。

受2023年春季干旱影响,第一茬水稻没能种下田。为减少损失,杨秀有在7月将那两亩田改种了大豆,也采纳了这套免耕覆盖的生态种植理念。当年村子多数大豆都遭了白粉病而减产,但杨秀有丰收了。最后他以4元每斤的价格卖掉了收获来的生态大豆,而常规大豆在市场上的售价是3元1斤。

“最开始准备卖5元一斤,后来想着算了。”

“别人都想着卖贵点,他想着卖便宜点。”袁勇在一旁打趣道。

“它的成本就只有种子嘛。”杨秀有笑道。

去年,两亩生态水稻终于有了收成,第一茬亩产约700多斤。这一茬过后,在稻桩基础上重新发苗、长穗,等到秋天又收获了再生稻100多斤。除此之外,他还种了些比水稻耐旱的玉米。

◉在家园行动的另一处项目地、简阳的寨子村,生态水稻亩产约900斤,生态玉米亩产约970斤。

收获的谷物,都被杨秀有用塑料袋密封后收进铁质的储粮桶里,用于自家一年的消耗,除了那100多斤再生稻——它们在杨秀有家屋顶晾晒时已经被鸟儿们吃得差不多了。

“不止一个地方的村民会存粮,我们碰到好多村子都有这种情况。”家园行动的负责人胡小平说。他总结村民不卖谷物的其中一个说法是跟气候变化有关。受到极端天气的影响,村民会担心今年能种出好大米的地,明年不一定能种得出来。胡小平观察,他们接触的村民中,有人储下的粮食能够一家三四年的需求。

村民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随着气候变化,中国西南地区的干旱和高温事件都在显著增加。在杨秀有的村子,前年春天稻子是旱得种不下。去年倒是种下去了,却差点没收回来——立秋后四川东部遭遇连续多天的极端高温,白天根本没法下地,很多农民只能晚上10点打着灯去割稻子。他们说,这么热的天,以往没遇到。

◉2022年8月凌晨,南充市的一对夫妻为了避开高温,只能在凌晨打着灯收割水稻。图源:川观新闻

二、不能以加剧气候变化的方式,应对气候变化

二十年前很多人还认为气候变化并不存在,不过是一些政客玩弄的阴谋;十年前各国政府谈判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巴黎协定》,希望将全球升温幅度控制在本世纪末不超过1.5℃。而就在过去两年,每年都是“史上最热”——升温幅度较之工业革命前均超过1.45℃。未来已来。今年,所有人的问题变成了“我们该怎么办”?

特别是靠天吃饭、给全人类供应食物的农民,该怎么办?

胡小平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农村区域发展专业,在农村社区发展、生态农业和本土经济等领域有着深厚的工作经验。2017年他创建了家园行动,聚焦于农业、社区治理和地方文化保护。作为一个NGO负责人,小平的生活被割裂为两套语言平行推进、偶有交织的世界:在外筹款谈项目,他说的是普通话,有时还要说英语,需要不停回应国内外气候慈善家们关心那几个老问题:中国怎么减排温室气体,农村应对气候变化有什么创新路径?

回到村子里,他说方言,跟嬢嬢们聊老品种食物的口感,农药袋随意丢弃的问题。将外部资源引入村庄时、在村庄内外两个话语体系之间做转译,是农村工作者的基本功。过去几年越来越多NGO扎根农村,试图解决气候变化带来的麻烦——对于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旱的西南省份,小到为村民活动室安装风扇,大到修建微型水库,都有其用处。

但在小平看来,面对气候变化,关键不在于话语的转换和传达(即让农民知道有“气候变化”这么回事),而在于破解让农民陷入气候困境的农业制度,让农民找到一种既与自然和谐共处、也有足够回报来支撑其劳动者尊严的生活。

◉小平三天两头往农村跑,和村民商量怎么实践生态农业。

他们正在四川的几个村子里推行这一“试验”。常年泡在村子里、为农民提供技术培训的袁勇有另一句精辟的表达:“不能以加剧气候变化的短视方式应对气候变化。”

说到底,家园行动的工作逻辑在于两点:一,推广生态农业技术,核心是通过免耕覆盖来重构健康土壤,大量科学研究已证实土壤是农业应对气候变化的重要缓冲器;二,强调农民的自主性,减少他们对外部投入品的依赖,以及加强村民自组织的凝聚力。这两者又互为表里——生态农业技术让农民免受制于化肥、农药和种子经销商,同时互相观摩学习、交换种子等日常又加深了留守老人之间的情谊。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起到了“社会养老服务”的功能。

◉今年5月,简阳生态种植(上图)和常规种植(下图)的玉米,关键区别就在于免耕vs翻耕,合理留草和秸秆覆盖vs土壤裸露,有机肥vs化肥。

我去年在简阳寨子村,旁听袁勇主持的一场生态水稻免耕开厢技术培训会。他没有以农艺师的角色开场,而是跟大家唠起了健康和春旱的话题。袁勇请来钟大爷介绍技术心得,他是上一年开始采用免耕开厢技术种植水稻的农户。

刚开始钟大爷还有些推脱,但一聊起农药的使用现状,他立马打开话匣子,“农药千万打不得!”散会时,钟大爷一边送走大家一边笑道,“城里人每天还要花钱去健身房花钱锻炼,我根本不需要!每天到地头干点活路,我每块肌肉都锻炼得到。”

袁勇说,身心健康是他们村民讨论需求时,最频繁提到的一点。在项目基线调研时,他们走访了解过村民的需求,本以为村民最关心的是收入,结果发现排在第一位的是健康。

“其次是关爱留守人员,然后是如何搞好亲子教育,而增加生活物资保障排到第八位。”从他们走访的村落情况看,村民在生计上的压力反而没有预想中的大。

这个观察也与家园行动的项目地筛选有关。

小平介绍,他们在筛选项目地点时,会偏好去土地大部分掌握在村民手中的村子。“这种情况下,村民的种植会很丰富,它能基本满足老百姓不同季节对食材的需求。这里面还有一个蛮核心的原因是,这类村子老百姓的经济收入并不完全依赖从土地上去获取。”

这类村庄也往往面临着严重的老龄化和空心化,留守在村里的人们更看重与村子的情感联系,日常生活中却又缺少自组织建设。基于这种现实,家园行动每到一个新村子并不急于向村民推广生态农业技术,而是通过与村民组织活动、交流,共同探讨更契合本地的气候应对切入点。

◉在田间地头切磋生态农艺,也成了留守老人们的重要社交机会。
例如在雅安的围塔村,他们这两年最主要的工作是组织社区活动。基于当地已有的、成熟的老年协会,以村民突然买不到本地种植多年的杂交稻种子为契机,他们组织协会讨论、梳理近些年当地水稻老品种变化的时间脉络,以及变化的原因和对社区的影响。并组建健康小组、农耕小组,和村民一起讨论学习老品种、农耕与健康、环境之间的关系。

在这些活动、交流中,村民对气候变化开始有了生动的体感和表达。例如,他们曾在一次组织社区讨论时,一名村民反馈去年的气温异常,导致当年发酵的豆腐乳味道一直不好。

在攀枝花的项目点松坪社,他们通过与村民频繁的交流找到了当地应对气候变化切入点——老品种保护。

“刚开始去村子问老百姓家里有没有本地老品种,大家都说没有。”胡小平说道。但后来与村民的接触又很快推翻了这个说法。

当他们去到村民家聊天时,面对对方端来的瓜子、花生、饭菜,再问那些食物是从哪里买的种子时,马上又得来另一个版本的回复:“这是我们本地的花生,个头小点儿,但好吃得很。这个菜是我们本地老品种的某某菜,可以种一年吃几年。”基于这些调研收集的老品种,家园行动再在村里发起菜园子计划,吸引30户村民将自留的几分小菜田改成生态的方式种植。

除此之外,他们支持当地的生态文艺队处理本地农业危废垃圾。这案例被放进袁勇在别村讲座时用到的PPT里,“当我们老百姓自主自觉搞这些环境治理活动时,村里其他没参与的成员看到后会知道,‘他们是我们村里的人,不是外面的人,’也会非常自觉的不乱扔垃圾。”

三、让留下来的人更好地生活

如果以规模上看,家园行动合作的多数农户规模并不大。除了寨子村是与当地村两委合作,在村集体一千多亩土地上采取了生态的种植方案外,其他愿意合作的村民拿出的土地从几分到几亩不等。

“不管是‘保护性耕作’还是‘气候友好稻作’,都是我们外部的一些说法和技术。我们并不希望村民从我们这里只是学了某一套技术,而是让他们学会去观察、分析当下自己的问题,然后在自己的传统里面去找到一些经验,去建立自己的认知、技术和行动的方法。”胡小平说。

转变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它是先由某些人的改变,逐渐影响到更多人的过程。在寨子村和甘家店村,我都碰到了愿意尝试的老农,他们话少,但聊起种植心得来就滔滔不绝。

◉简阳寨子村村民杨秀有尝试生态旱育秧,虽然干旱,但因为使用了免耕覆盖技术、土壤保湿性能良好,只打过两次沼气水、浇过两次水,今年5月下旬长势如图所示,在苗床分蘖已达8个。

他们也是胡小平口中的村民骨干。培养这类村民骨干也是家园行动现阶段的主要目标。“我们在讨论的一些问题,跟这些骨干的需求是能碰撞得上的。比如在土壤退化这个问题上,寨子村的钟大爷自己就有所察觉,所以当我们去谈论这些问题时,他不会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在甘家店村,杨秀有是他们合作的骨干。

今年村里愿意尝试这种方式的村民已经增加至四户。袁勇在杨秀有的稻田里检测土质时,采用生态种植的唐姐也赶到田里。由于土壤本身的板结,加之今年春天的极度干旱,她不断跟袁勇反馈称免耕的方式下秧苗插起来很难,且费手。

杨秀有听后,在一旁小声道,“今年栽秧是有点难,但是他们不懂。我们平时面上盖了点草,把草刨开,用大拇指往土里撑点,让秧苗能站在地里就可以了,它跟栽水秧不完全一样。”回到家,他又聊起自己这两年从网上学来的肥料、虫药配方。地里的肥料是用红糖、白醋、啤酒配出来的,“还可以用白醋泡辣椒,泡半个月打钻心虫效果好得很。”

今年杨秀有在自家更多土地上应用起这套免耕覆盖的生态种植理念。除了继续留草的玉米地,他还在一块小田上尝试起旱稻种植,种子是家园行动提供的老品种墨江紫米。等到秋天,他计划打完谷子立马在水稻田里种土豆。种植方式也采纳袁勇的建议,直接用覆盖在地上的秸秆,挖出草窝放入种子,再覆盖。“方便,结果的时候把草扒开就是了。”

◉油菜和土豆套种的地里,收土豆的时候只需要把草扒开。

前不久,家园行动在相隔约50公里的寨子村,组织了一次夜观和生物多样性调查。生态田里多出了不少蛙类、昆虫和鸟类。活动过后,观鸟成了村里的大姐们最喜欢的一项活动。

“面对空心化的问题,我们没有试图通过一些工作吸引年轻人回到村里,而是会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留下来的人如何更好的生活。”胡小平说。

◉村民夜观田地里的昆虫和两栖动物,生态田的物种多样性显著提高。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耕作多年土地上的动物们。

食通社作者

朱若淼

关注商业也关注农业,蒙古高原及马头琴爱好者。

 

 

 

 

除注明外,图片均由家园行动提供

编辑:令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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