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温成为日常,这些农民选择另一种生活(下)

今年夏天极端高温频频光顾四川。气候变化正在让西南地区变得更热也更旱。生活在乡村里的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天气太热,农民不仅被迫改变了劳动和作息时间,干农活也更容易中暑了;高温缺水可能导致粮食减产甚至绝收。有些地方甚至连人喝的水都不够了,要靠村委或爱心人士派车拉水才能维持生活。

以化石能源为生的现代农业体系既助推了气候变化,也边缘化了小农户。在农民挣扎于天灾、高成本农资与低迷粮价控制下的辛苦营生时,是不是应该反思:当下的农业系统,真的让农民获益了吗?农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些扎根乡村的公益组织正在努力改变这一现状,他们希望农业既能成为气候变化的解法,也能成为农民幸福感的来源、而非负担。昨天食通社刊发的家园行动故事即是一例。如何通过可持续生计来建立农民的气候韧性?NGO的行动逻辑又是什么?让我们听听家园行动的机构负责人胡小平怎么说。

最近四川高温预警频发,很多地方都超过了40℃。这对你们工作所在的村子有什么影响?

最近正好没什么农活,大家都在家里休息。如果需要做些田间管理就会在一大早的时候赶紧去地里。没有覆盖或生草的裸露土壤,干得起板板,零星长出来的草也都被晒死了。许多常规种植的作物都不同程度地受损,比如玉米接二连三地被晒死、干死,农户补种了两三次都无济于事。

去年夏天,简阳和资阳一带也遭遇了长时间的高温天气,农民白天根本没法下地干活。但水稻成熟了必须得收割,他们只能晚上10点打着灯去收,干到五六点钟天亮了再回家睡觉。

我们在雅安的项目村因为特殊地形是个天然的“避暑胜地”,不需要空调“保命”,甚至早晚还得添衣。但前些天气温直升36℃,也许这个温度对于常常攀爬全国高温榜的简阳来说还算“过得去”,但对于雅安本地村民来说却是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高温体验。

◉2023年夏天,高温干旱导致四川简阳稻田龟裂。

气候变化对农民生产生活的影响往往是全方位的。你们还观察到哪些因为气候变化引起的、四川农民生活的“新日常”?

村民自己也能感受到这几年气候的变化,有人以往会根据山上野樱桃开花的时间撒种育秧,有人在布谷鸟开始鸣叫时播种玉米,还有人闻到空气中的某种味道就知道要下雪。在雅安的村子,有个嬢孃做腐乳很有经验,冬月的温度最适合腐乳发酵,不易发酸变质。去年按往常的经验做,豆腐发酵却不如往年好。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细想应该是那段时间的气温比往常更高。气候异常,物候随之改变,很多过往的经验也变得难以把握。

气候的异常也不只有高温和干旱。今年三四月份,四川遭遇了一场强降温。“三月桃花雪,落地便是劫”,接连两场大雪降临攀枝花的村子,开春播种的大青豆(当地主产作物)刚长出芽便被冻死了,全村近半的大青豆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在雅安,因为霜冻,第一道芽茶(价格最贵)未能及时长出。虽然后来气温回暖,但最贵的那茬茶叶已经过去了,极大影响了本地村民的生计。

农民怎么办?他们有没有一些自发的应对措施?

在农业上他们肯定要想办法,比如补种,或是水田改干田,改种耐旱作物,有的村子组织起来修缮蓄水池,也有村子为了取水不断打井,从50米打到200多米深才能抽到水。但这些办法是长期有效、还是饮鸩止渴?需要和社区一起去识别。

前年,我们在乐至的项目本来打算种气候友好水稻,方法上主要是通过开沟起垄、减少水稻泡水的时间,这样可以降低水稻种植过程中的甲烷排放,是目前农业上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重要措施。同时这么做也能减少用水量——尤其是现在四川越来越旱,节水对农民来说特别重要。

想得很美好,觉得可以节水,谁知道根本没有水。第一年一直没有雨,田都是干的,水稻种不下去。地总不能荒着,为了减少损失,到了七月份农民赶紧在水田里补种大豆。这也算是应对的办法吧。

◉家园行动在四川农村推广的生态免耕种植,随着高温干旱加剧,优势更为明显。同一地块,2023年和2025年的对比:曾经板结贫瘠(上图),经过两年免耕覆盖的生态种植,变得肥沃疏松(下图)。

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我们现在特别关注老品种,因为比起杂交种,一些老品种的适应性和抗性更强,在极端天气下表现得更稳定。我们正在不同村子里观察老品种和杂交种在同样气候环境下的表现有哪些不一样,总结经验。

而且老品种也让农民多一点自主性。雅安的村子因为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种植杂交稻的品种选择很有限。过去种了十几年的某个杂交稻品种,这两年突然买不到了。因为当地用量很小,不像坝区种的面积大,种子公司就不再卖这个种子了。

老百姓这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一、再去试各种杂交稻;二,找回老品种。刚才提到攀枝花的村子在四月经历的大雪事件也再次说明了种子自主的重要性,第一批大青豆冻死了需要及时补种,农户们争先恐后地跑到镇上买种子。但镇上农资店的存量只有那么多,一时间供不应求,种子价格一路水涨船高。跑得慢的,即便是用两倍三倍的价钱都买不到。农户们会发现,可以自己留种、适应本地气候的种子,才是未来可持续的选择。

◉家园行动项目村的老品种水稻。

现在不止四川,研究发现整个西南地区都呈现出高温干旱事件增多的趋势。一些农民开始采取老种子、堆肥、多样化种植等技术,通过建立一个更稳定、坚韧的农场生态系统来应对气候变化。也有很多NGO在帮助农民掌握这些技术,家园行动是其一。食通社也一直在推广农业生态学的理念。但是就你们所见,这种应对方式是不是足够?

首先需要知道对于农业、农村的很多问题,气候变化只是成因之一。还以干旱为例,攀枝花的村子耕地面积很广阔,户均耕地二十至四十亩,多的七八十亩的都有。所以幸运的是这个村子大多数年轻人有条件就地务农,不必外出打工;不幸的是大规模单一种植耗竭了水源。

十多年前我去这个村子,用水主要靠水库,很少有井。打井的话几十米就能出水。那时村里大面积种植烤烟,为了烘烤烟叶砍了大量树木作为燃料,自然也破坏了土壤涵养水源的能力。我们也在和村民探讨有没有可能尝试恢复植被。

近些年来又大规模种植蔬菜。烤烟和蔬菜都是需水量很大的作物。现在每个农田都有滴灌系统,但水资源耗竭的还是非常凶,有时候甚至没有水。再加上气候变化加强了季节性的干旱。去年豆子刚种下去,正是大量用水的时候,然而水库都干得底部开裂了。

当然也跟地质变迁有关。村民说汶川地震之前,山上沟渠蛮多水,但是地震之后山上水源减少了,也导致本地水量减少。

所以要回应这些问题,只靠技术是不够的。当社区对这些问题有更多认识和分析的时候,才能有更多回应问题的可能性出来,有更强的社区内生动力去行动改变。

◉家园行动的技术顾问、高级农艺师袁勇在田间地头与大伙儿一起做土壤对比试验。

这也是我们今年工作中的一个重要发现:气候变化是农业生产或者其他问题的放大器,但不一定是最突出的原因,更像是“雪上加霜”——农村原本的问题是雪,气候变化是霜,叠加、暴露了原有问题。那么在这样一个多重问题交织的复杂局面下,你们工作的策略是什么?

我们对自己的定位是帮助社区建立可持续发展的主张和行动能力。“主张”指的是对于可持续生活有自己的理念。在现在的主流背景下,每个村子在谈未来的发展时,都是同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不是基于村子的历史背景、环境和资源特点,而是基于主流定义的发展是什么。所以我们特别强调基于自己村子的特点去谈发展,而不是盲目追随主流。另外就是你是不是具有行动能力去支持你的自己的发展主张?

你所说的“主流”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们跟老百姓谈农业时,不管什么农法,什么技术,大家第一个都是问产量。一亩田收400公斤,老百姓会想,有没有可能收500公斤、600公斤、甚至1000公斤?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好像可以无限度增产。但是有产量就能有收入吗?

农业对于小农户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底层逻辑是什么?我们看到的是,农业是被科技和市场所定义的。农业的经济功能被无限放大,而其他功能似乎并不重要。

回来看农业的本质是什么,最主要的是生计功能,毫无疑问,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功能:生态功能、社会功能、文化功能。如果看不到这些,只看到单一的经济功能,我们就很难找到工作空间。

生产、生活、生态都关注到,听起来很美好。但农民种地除了让自己吃饱,肯定也是希望在社会上能挣得一份有尊严的生活,能让孩子上好点的学校,家人生病了敢去医院。但现实是,小农户现在几乎是被我们的农业政策和市场系统化地排斥了,比如补贴和土地政策乃至一些科技助农的先进措施,都是在鼓励规模化。于是造成小农户的单位土地生产成本相对更高的局面。所以我们也在想,今天再来谈生态农业,对于小农户来说,它是高攀不起的小众赛道,还是无法与大农业竞争的现实之下的一条出路?

首先,生态农业的成本可能是更低的。一说到生态农业,很多人就会说,不用农药、化肥、除草剂,那用什么啊?进入到一个用什么、不用什么的二元选择。

我们到村上跟老百姓聊。没有农药化肥,没有杂交种,还能不能种地?老百姓说种不了。结果是什么?从农机,到买种子,农药,地膜,一整套下来,年景好的时候基本不赚,年景不好的时候要赔钱。对于小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高成本,低回报;高依赖,低自主。

◉家园行动通过参与式工作坊,和村民共同识别不同农业模式的优缺点。

最近有一些资深的乡建工作者和你的观点不谋而合:除了想着怎么把生态农产品卖出好价格,更重要的是看生态农业怎么可以降低成本。尤其是现在化肥农药种子价格这么高,常规农业也不挣钱。而且农民被市场绑架,能不能卖得出去是不能保证的。遇到极端天气,大家都绝收,可是生态农业投入低啊,少赔一点是一点。

是的。而且生态农产品的一些价值是难以量化的。比如健康。说到农民打农药这个事,好像最终买单的都是消费者,是吃到嘴巴里去的那些人买单。但其实不全是这样,第一受害者往往是村民。我们经常往村上跑,会见到很多打完农药之后的皮肤病、呕吐、恶心、睡不着觉等等,各种农药中毒的现象很普遍。这对农户来说,意味着高污染,低健康;高风险,低韧性。

我们经常在讨论土壤退化、水体污染、农废垃圾、物种消失、能源危机、气候变化……这些都是非常大的词语,健康这个事情也是。在现有这套农业生产体系下面,落到老百姓身上,是一个又一个很具体的问题。

◉塑料垃圾、农药包装废弃物在村内随处可见。

农户和当地政府对于生态农业这条路的认可程度如何?

我们蛮看重村民的节奏的,如果村民觉得一定要用化肥,我们也OK。不是说在这个阶段你一定要用化肥,我们就不合作。因为定位是整个村子的构建和发展,而不仅仅只是谈农业。

起初政府对生态农业的关注不多,所以也不太会投入资源和政策支持。但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没有特别大的干扰。但也看到近两年,在各村的生态农业试验初见成效,渐渐也有一些地方政府出于各种考虑会开始去关注和宣传报道。

如果政府重视这个事情,那么在推动过程中,一是老百姓可以多一些信心,因为地方政府的认可对老百姓来说很重要。二是在推广过程中,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再到更多村子,过程可能会更顺畅。

另外,对一些村民来说,建立外部销售渠道很重要。但这确实不是我们擅长的,对接外部也是难点。比如攀枝花的村子将农产品作为主要生计,确实要考虑怎么卖出去。简阳村集体经济这部分生态农产品的量也很大,但如何进入市场,我们很难支持到。于是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他们的种植选择。目前简阳的生态产品主要通过朋友圈售卖,因为是集体经济,也会有当地政府的订购支持。

十几年前我在社区伙伴工作时就已开始做CSA(社区支持农业),城乡互动、城市农耕、市集,发现很不容易。市场是一个老问题,对接外部市场需要很多能力。不仅仅是外部市场,还包括品控、客服、包装、推广等。这部分是我们不擅长的,我们也没有意图去发展这部分能力。因为需要合作解决,所以也在找其他资源来做这部分,希望能为村子做能力建设的支持,平台的角色很重要。

◉简阳的项目村将生态农产品加工、包装,试图打开销路。

村民会灰心吗?

要看是为了生产还是生活,其实除了攀枝花,其他几个项目村都是以留守老人为主,他们的主要诉求是吃得健康。比如雅安的骆大爷70多岁仍种植2亩多水田和2亩多旱地。他自己觉得停下来好难受。这一代人对土地有感情,不忍看到土地荒废,自己吃的需求可以满足。所以对于这部分人群,我们很多时候先作为满足自己吃的部分,也是减少外部依赖、实现社区自主的一个方面。

他们不光关心自己的健康,也关心家人健康。今年有一个生态食材销售平台的人问能不能到你们的项目村去和生态农户聊一下,种出来的生态大米,能不能卖给我?我们的稻谷价格去年在四川大概是1公斤2.7到3元。那个人说:我们可以出6块钱1公斤。老百姓不卖,加到8块也不卖。老百姓说,这个好不容易种出来这么健康这么好的大米,肯定是要留着自己家吃,然后给亲戚朋友,给在城里工作的孩子们吃。同时,老百姓有个说法,现在气候变化,这个大米今年种出来了,明年还能不能种的出来,是个问号,所以要把米存起来。他们还考虑着未来。

攀枝花那边村里年轻人多,是家庭主要劳动力,也做生产决策。虽然有销售压力,但他们关注市场,看到人们对“土“产品的偏好,也想保存老品种。虽然老品种水稻难推向市场,但万一以后有机会呢?未来这些老品种可能有更大的商业价值,但一旦丢失就无法找回。虽然现在不好卖,但自己种自己吃,以后需要的时候至少种子还在。

我们最近做了《消失中的食物》读书会。书中的一个主人公就是四川农人孙文祥,他在眉山的家庭生态农场种着一种叫“红嘴糯米”的老品种,口感非常独特。我们也是借着读书会的光,吃到了这种米。好多人慕名而来跟我们要购买链接。但其实孙大叔根本就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销售。他家的五谷杂粮、蔬菜、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就卖个七七八八,你如果不认识他,要跑到一月一次的成都生活市集才能买得到。因为最近老有人想买红嘴糯米。我去问孙大叔,他说只能等今年新米秋收了。

这是一个很成功的生态农户案例。

我们也发现,很多机构会花很多心力,创造生计条件,去尝试把年轻人吸引回去。其实挑战很大,反而是培养人均50多岁的骨干团队更现实。我们现在的工作对象以老人为主,要看到这群人的特点:生计压力没那么大,对村子有感情,有很多本土智慧。

我会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留在村里的人如何能够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的村子。对于在外面打工的人,想回的时候能够回得去,村子里好的东西可以延续下去。

◉食通社上个月的工作餐,就吃了四川生态农友孙文祥保存的珍贵老品种“红嘴糯米”,剩下的米饭配上广西野生芒果、椰浆,即成一顿口感绝妙的芒果饭。图源:食通社

而且老人还在种地,除了要为全家人提供健康食材,也是为了保持农民的天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认为不应当一窝蜂地搞成土地流转、大家都去给大户打工这种模式。经济性且先不论,首先对于那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还愿意务农的人,要给他们支持性的条件来安心地侍弄土地,维护自己作为劳动者的尊严。农民也是有职业尊严的,而这一点好像往往被忽视。

这也是为什么强调主体性和内部视角是我们工作的原则。我们的工作思路是:第一,跳出现代农业的思维,丰富对农业多元价值的理解,而不只是局限在产量、收入,否则就是我们自己把路越走越窄。第二,村民才是行动改变的主体,现在都会说到老龄化、空心化、原子化,各人自扫门前雪。所以要恢复社区文化习俗,创造多元空间给村民参与,不只是参与到种植过程里面,也参与到地方生活里。农耕文化也是本地的一种生活方式。第三,挖掘本地传统智慧、资源,看到社区本身的潜力,不仅仅看到问题。第四,开展组织化建设,提升社区集体行动的意识和能力,我自己也会觉得很重要的一条——把农村环境问题的解决放到农村整体可持续发展下去回应,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作为社会组织,去村子里和老百姓合作,我们的价值主张在于:好好种地,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除注明外,图片均由家园行动提供

整理:令钰 小亓 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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