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拿大钻垃圾箱觅食

作者 | 绿豆

化身“浣熊”钻垃圾箱

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尝试钻进垃圾箱找吃的,并大获成功。至此我开启了人生新篇章,加入了“垃圾箱潜水”(Dumpster Diving)的队列。

我住在多伦多,经常在本地社区的食品银行做志愿者(食物银行Food Bank,是西方社会常见的膳食援救型机构,通常将富余或捐赠的食物、日用品等物资收集起来,再免费发放给有需要的低收入群体——编者注)。活动结束后,这里常常会有剩余的物资,尤其是食物。储藏室里剩下的蔬菜水果总让我垂涎三尺——这些多半是价格昂贵的有机生鲜食材,很容易腐烂,这周剩下了,不可能留到下周,我一直怀疑这些剩下的食物最终都被他们扔了,或至少有一部分被扔了。

有一次,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拉开了食品银行边上的大垃圾桶,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其实以前我也翻过这排垃圾桶,经常看到一些不错的食品,然而周围有人,不方便动手去拿。这里的管理人员是个很凶的大老粗,不会理解我的意图,所以不能让她看到,否则“吃不了兜着走”,一定会被痛斥一顿!

于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们全部偷走!

我让女儿先上楼,自己则溜进食品银行的厨房,找了个干净的垃圾袋,一头扎进垃圾箱,把里面的所有生菜都翻了出来。那个垃圾箱有半人高,为了捡到底部的生菜,我大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活脱脱就像一头浣熊!

捡完生菜,再翻翻另一个垃圾箱,更加震撼:里面都是品相非常好,相当新鲜的甜点和面包,数量之多,让人叹息!但我没法拿那么多,于是只好恨恨地放弃了。

我的有机生菜,不消说,在市中心的免费分享活动上,成了最受欢迎的抢手货,被哄抢一空,当然,我也私下留了几棵,洗干净生吃,配上自制的甜面酱,十分爽口。此后,每次去参加那里的活动,我都要翻翻那排垃圾箱,经常可以捡到一些“姿色不错”的蔬果。

成功过一次之后,我还钻过其他地方的垃圾箱,但运气却不太好。比如,我家附近有一条著名的希腊美食街,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小店铺。某个中午,我去了美食街的后巷,挨个搜寻了那些垃圾桶,大多数垃圾都被捆扎在黑色垃圾袋里,首先要把垃圾袋从垃圾桶里提出来,然后还要扯开袋子翻找,垃圾铺了一地,颇不雅观,路人不时向我投来猜疑的目光,我很担心会有人出手阻拦,甚至被报警也不是没有可能。

捡垃圾:不为谋生为反叛

Dumpster Diving这个词听起来颇为时髦,直译是“垃圾箱潜水”,其实只不过是捡垃圾的别名而已。西方国家的专业垃圾箱体积庞大,要想捡垃圾,必须爬进爬出。捡垃圾者爬进巨型垃圾箱,置身垃圾海洋,从而赢得了“垃圾箱潜水员”(Dumpster Diver)的美名。“垃圾箱潜水”是一个美国词汇,到了英国,它就变成了“Skipping”,因为英国的垃圾箱被人称作“Skip”。它在欧洲和澳大利亚的“花名”还包括totting,bin-diving,skip dipping等等。

对于很多“潜水员”来说,在垃圾箱翻找食物这种有违社会主流想象的生活方式,既为了寻找有用物资,也是为了抵制当下资本主义不公正、不合理的食物分配和发展模式。比如我所熟悉的食品免费分享组织Food Not Bombs和Feed it Forward,前者认为资本家通过食品分配操控社会,胁迫穷人服从权威,因此有必要打破统治者的游戏规则;后者不仅致力于分享食品,也致力于改变相关的食品捐赠法规。Feed it Forward的创办人Gordon在网站上提到,由于不合理的法规,加拿大每年生产出的食品中,有40%最终都进了垃圾填埋场。与此同时,每7个人中就有1个(即490万人)处于贫困之中。这样的浪费让身为大厨的Gordon良心不安,最终决定采取行动。因此,很多反对食物浪费的“潜水员”,往往是新一代的环保主义者,或是反资本主义消费模式的活动家、行动派。

 “潜水”情侣飞檐走壁:我们做的事没有道德错误

我的“潜水”事业尚处于初级阶段,不久后,我却遇到了两位真正的专业“潜水员”,那是4月的一个周日,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来到我做义工的地方,“你们要食品吗?”“当然要!”我回答。于是他们像变戏法一样,从双肩包里摸出很多蔬果。接着,他们加入了义工队伍。整个下午,女孩一直跟着我分面包,而男孩则帮助其他人发热餐。

在分发面包的过程中,我跟女孩进行了一番对话。让我吃惊的是,这些看起来十分新鲜的蔬果,都是他俩从某大超市的垃圾箱里捡来的。这对多伦多小情侣的年纪虽轻,分别出生于97和98年,却已经从事“垃圾箱潜水”达数年之久。他们的潜水经验十分丰富,听了他们的描述,我跃跃欲试,恨不得当天就跟他们一起去“潜水”。

首先,这对小情侣从读高中起就开始参与“垃圾箱潜水”,男孩托马斯从一本叫Tripmaster Monkey-Man的书中获得启发,数月后,女孩凯西也加入了队伍。他们告诉我,“潜水”最好的时机是商店关门后,因此一般都发生在晚上十一二点。他们会戴上头灯,穿上不怕脏的外套,飞檐走壁,翻越大超市的围墙,钻到垃圾箱里去觅食。

“有时候垃圾箱很脏,底部往往有肮脏的液体,不过一般情况下,食品都在袋子里,或在最上面,不曾接触到液体。我们不会捡那些太恶心的东西。带上手套是个好主意,还有头灯,以及装食品的袋子。最好还要穿上厚底的鞋子,避免踩上什么尖锐的东西。……”凯西告诉我,他们尝试了很多大店和小店,包括Sobeys、Metro(这两家是加拿大的大型超市)、星巴克、健康食品店、面包房、水果铺,等等。

觅食历史丰富的他们,曾经在垃圾箱里翻出很多令人难忘的美味:水果干、花生酱、杏仁奶、9瓶椰子糖浆、椰子油、纯素酸奶、成箱的果汁,还没有熟的水果……我担心他们会被抓住或惹上麻烦,问他们是否了解关于垃圾箱潜水觅食的相关市政法规,托马斯回答:“我们相信这是合法的,不过也不敢担保没事。如果不得不爬墙的话,那你就是在入侵别人的地盘了;但如果在后巷的话,就不算入侵。我们很小心,不想被抓住,但我们也不太担心,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从道德上来说并没有错。”

年轻人的“起义之路”:自给自足,独立于资本社会之外

托马斯的父亲是高中老师,出身于中上层家庭,他对“垃圾”有成见,担心儿子会因为吃“垃圾”而生病。但他理解孩子的志向,没有试图阻止他。凯西的父亲更开明,他觉得没什么——他年轻时也干过同样的事情。

不过父母更忧虑的是他们的前途问题。托马斯和凯西已经高中毕业,他们住在家里,靠打零工为生。由于反传统的职业规划,父母担心他们无法过上收入稳定的生活。我问他们将来有何打算?凯西告诉我她喜欢瑜伽,而托马斯也许会去考一个园艺文凭,他俩的最终目标是选择一种可持续性生活方式,希望有一天能够生活在某个“意识社区”(intentional community,也被译作共识社区或意愿性社区。社区成员以另类生活方式共同生活,通常拥有类似的社会、政治、宗教与灵性的理念,追求生态永续。编者注),跟志同道合的人分享知识,自给自足,独立于资本主义社会之外。

虽然听起来胆大妄为,但托马斯和凯西自认是内向的普通人。他们承认,在同龄人中很难遇到三观一致的人,而且感受到了主流社会以某种方式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压力,尤其是在高中阶段,他俩都感到很孤立。“我觉得这代人对环保问题要重视得多,然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有计划、有步骤的年轻理想主义者让我心生羡慕。在消费文化领引的社会中,如果想在大城市生活下去,而又不屈从于资本游戏规则,那么也只能藉“垃圾箱潜水”这样的非主流行动申明一下反叛态度。然而,“垃圾箱潜水”的前途有限——随着“潜水员”的增多,更多的超市选择给垃圾箱上锁,有的“潜水员”甚至因为捡了几包薯片就被逮捕。最理想的当然还是从政策方面改变消费文化,或者按照这对小情侣的目标,自立门户,走上真正的“起义”之路。一番聊天之后,这对小情侣向我告别,他们即将搭上顺风车,前往温哥华某农业社区学习自立技艺,祝愿他们一路顺风,早日成为反消费文化的中流砥柱!

更多作者绿豆在多伦多的食农观察,请移步绿豆的豆瓣日记:https://www.douban.com/people/1786656/notes

绿豆

写作者和译者,现居多伦多。植物采集者,关注草根运动和社区自治,参与 Food Not Bombs等免费食品分享组织,并协助其他社区团体经营都市农业(urban agriculture)等项目。

责编:春晖
图片:绿豆
版面: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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