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搓一道沟,送我栀子花|扣子奶奶

山沟里桅子花初绽。我的花,终于开了。

一个月前的6月16日,是恶人谷周年纪念日。2025年,是四周年。

房前一亩三分地自足有余,屋后原本人类不宜的山沟花香浮动——必须感谢这双伤痕累累的手,用四年时间,手搓一条沟,送我栀子花。

◉感谢双手送我一朵栀子花(左图重点是手腕色差)。

一、送我一朵桅子花

对吃货而言,能吃才是硬道理。

2021年6月,怀揣自给自足的梦想来到这里开荒种地。第一年的中心任务是整理土地。我要求不高,能种东西就行,种什么都好,能吃就行。

开荒的难度超出想像,耗时四个月,到了秋天才终于整出一片可以耕种的地。先种蔬菜:第一梯队是速生叶菜;第二梯队是越冬菜。来年春天再种水稻杂粮和果树。原本全没桅子花什么事儿。我对土地的想象里是没有桅子花的,那是北方人的稀罕物。

2022年暮春,晨跑路边见到白色花开,各种望闻问切确诊为传说中的桅子花,单瓣桅子。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于是每天拈花惹草。

◉桅子花季,采花大盗日常。
再后来,战战兢兢挖回来试种,怕栽不活。但是当地朋友却说这种花“很贱的”。“很贱”,泼辣好养活的意思。事实证明此言不虚,就像桂花——在南方是随处可见的道边树,在北方却动不动死给你看,一方水土一方花。

再再后来,基于敢想敢试的吃货天性以身试花,证实了桅子花可以吃、并且好吃。

采下的花瓣晾至半干、辞水后糖渍,就会变成鲜花酱,然后又会变成桅子花鲜花饼,比市面常见玫瑰鲜花饼更胜一筹,高居恶人谷食物链之巅。

桅子花自给自足,至少需要三年,甚至更久。

二、自给自足的三年法则

虽然福建一年两熟,但在我的种植体验里,很多都是以“三年”为单位的:第一年能收回种子就是胜利;第二年继续交学费;第三年才算是上轨道。最早实现蔬菜自给自足,然后是主粮,从“有什么吃什么”过渡升级到“想吃什么有什么”,差不多都得三年。

福建潮湿多雨,喜干怕湿的油料作物大多没戏,试过向日葵(油葵花葵都试了),失败;亚麻,也失败;芝麻根本就没敢试。红衣花生是这里的地标作物,但是出油率低,我种家乡品种小白沙。2021开荒整地旷日持久没能赶上秋花生种植季,2022种了春秋两季勉强抵回了种子,2023够吃、够种子,仍不够榨油。但有意外收获,拔掉秋花生后种了油菜当绿肥,今春金黄花海意外收获的油菜籽,差不多五十斤,油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蜜蜂从两箱变成六箱,蜂蜜自足有余。如此,只有盐非买不可。接下来的小目标,是桅子花自足。

恶人谷的桅子花季,餐桌、卧房、工作台,花瓣到处是,貌似凌乱,实则藏着暗戳戳的用心。凡我出没处皆暗香浮动,心里的老虎表示很满意。嘴巴和皮囊需要吃好,心有猛虎需要闻香识花。

送我一朵桅子花,我就不会忘记自己啦。忙忙碌碌的人生为口奔驰,有时候会忘记嘴巴皮囊之外的小心灵。山谷里的桅子花,是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

◉山沟现在的样子,我种下的植物,从左至右分别是:一岁的野姜花、浮萍、香蒲、水葫芦、野姜花、芭蕉。

三、能力与边界

2022年的6月16日,我的第一个恶人谷周年纪念日,跟邻居打赌:一年不请人做事,自己亲手搞定一切。赌注是十斤瑞岩香米。

彼时我是四年级“老农夫”,台湾种稻两年+古田菜稻一年+恶人谷开荒一年。在台湾稻田加上菜地差不多三亩,除了机械打田收割,所有的事情全靠一己之力,胜任愉快。

在恶人谷的实践殁于2022年10月13日,水稻成熟不能不收,而我发烧一周,迟迟不退。

最痛心的损失不是十斤瑞岩,而是不得不承认我能力的边界。

那一年似乎总是处在受伤进行时。割破手、敲到头都是小事,真正危险的是推着沉重板车绊倒且人横飞出去,或者大力推举被掉下来的门板砸到胸口,索性都是有惊无险。明明是平时能够掌控的车子、可以承担的重量,一再意想不到地失控,说明我的愿望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工伤一则。

当年在台湾新手农夫能够独力完成,得益于平整丰饶的兰阳平原高效规范的排灌系统,以及完备的周边服务体系。恶人谷不仅考验体力、能力,也是对选择、判断和适应性的全方位挑战。我要学的不仅是开荒种田六十八般武艺,还要承认能力的边界,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恶人谷东侧的边界是乡村公路,西侧是一条山沟。开荒整地期间对山沟的利用是被动的,挖出来的竹根杂树堆积如山,就近推到沟里,省下一笔运费。挖出来的废物有多少?看下图所示,右侧的田埂,是原本土地的边界,田埂之外的大斜坡,开荒过程中慢慢垫平,有了三米左右的一条田。

◉河边地貌,右侧高处田梗是土地的边界,正中几条花生地,都是开荒废物垫出来的。
原本山沟两侧长满了竹子,还有高可没人的草。挖不净的竹根、拔不绝的草、受不完的伤,还有花进去的钱。单是撒下去的苜蓿种子,就两千多块。

最初规划是在农田菜地之外的地方撒上苜蓿。这种多年生深根草,成为优势植被可以保持水土、抑制杂草生长,而且好吃,是草中蛋白质之王,做蒸菜麦饭好吃到爆。

第一批种子六十斤、耗资一千多,出芽率不错,但我忽略了土里的草籽,苜蓿不敌地头草,活活被草欺死。拔光了草继续撒苜蓿,再三再四除草,但这里的优势植物还是草。后来请挖机把沟底淤泥挖敷在最上层,本以为淤泥里面没有草籽,苜蓿总能成为优势植被了吧——我还是失算了,忘了来去无影无踪的风,还有风吹来的草籽,拔草不但伤手,还伤心。

◉上图为山沟本来的样子,左侧竹,右侧草,个头都比我高多了。下图为山沟现在的样子。

四、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折中

人手不敌,只好请怪手。挖机,在台湾叫“怪手”,怪手也是手。

在台湾跟老农夫学到,尽量把田埂修得垂直更易于控草,如果把山坡也修直一些,不仅控草,也顺便治理一下这条沟。

原本想挺好,把沟里堆积的陈年淤泥挖出来填到坡面,坡直了沟窄了水深了,田多了草少了水里还可以种点荷花养点鱼,一举数得。但是事实上,改沟工程成了无底洞,2023这一年是恶人谷的“挖机年”,先后经历了六位挖机师傅。

有句老话“烂泥扶不上墙”,沟里的稀溜烂泥,怪手挖一斗稀汤倒在斜坡,立即顺着沟边滑回去,勉强挂在坡面上薄薄一层,一场雨过就会再次冲刷下来。

烂泥扶不上墙,而我又不甘心这条沟,于是一遍遍请挖机,一遍遍被烂泥打脸。直到第五位挖机师傅,先将崖坡上的干土向沟里扒,在原本漫坡和山沟之间形成了一道宽约一米、几乎直立一米多高的土墙,再把沟底烂泥填进去,得到一片全新种植区。

搞定了烂泥,又打了两道一米多高的小水坝,得到两片一百多平方的可种植水面,鸡头米、菱角、马蹄各种水生植物买买买。买最多的是各种莲藕,粉藕脆藕都有。我要让这条滋生蚊蝇的烂泥沟变成梦幻荷塘,北侧开满白色荷花,南侧红莲。

可惜各种种忙活一整年,一株荷花没见到,其他东西也没活,可能因为是生土,再则,泥土坝蓄水不灵。

2023施工季,以年底接受水泥坝做结。

一直抗拒水泥,尽量避免硬化,减少人对土地的侵害,一开始两个水坝都是泥土坝。当然我知道不仅烂泥扶不上墙,黄土也耐不住冲刷,事先做了防范措施。坝基打了垂直方向和横向的木桩,整个坝体是一层泥土一层迷彩网多层叠加的“泥巴混凝土”,坝的表层,过水区铺双层加厚的塑料膜,其他地方种草,上固浮土、下固坝体。

这想法就像种苜蓿一样,都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福建多雨,每一场大雨都席卷表层植被、冲刷表层土,雨后我再覆土补种,接着又是一场雨,直到我俯首称臣水泥坝。

五、有心栽野花

有了水泥坝,不再操心抗洪保坝,疯狂各种种,单荷花一项花了一千多,各种出芽,但没一片荷叶活下来——我的荷塘梦毁于鸭子。上游和下游的邻居,都开始养鸭子。一开始新手没经验,鸭棚总有堵也堵不完的漏洞,到处都是自由流动的游击鸭,小荷才露尖尖角,都成了鸭子的午餐。

◉时常来窜访的游击鸭。

但也不能因此说我的2024一事无成,失之荷花,收之野姜花与金鸡菊。

野姜花和金鸡菊都是路边野生野长,没花一分钱。野姜花根茎来自邻村河沟,金鸡菊是晨跑路上的偶遇。

金鸡菊火焰一般,能点燃情绪的高亮金黄,野姜花洁白芬芳,香气逼人,我不分伯仲地偏爱她们中的每一个。

金鸡菊种在沟岸稍高,与路面齐平,野姜花喜水,沿水位线种一溜,她们都是宿根草,且是当地优势植被,第二年一棵就能长成一丛。现在沟边已经有了小片小片的金黄花毯,明年花毯就会连成整片,三年后,就会有野花夹岸的两壁花墙。

◉金鸡菊。
木本的桅子花比野姜花金鸡菊需要更长的时间。单瓣、复瓣,大花、小花,每一株移栽、扦插、日常管理的细节都是寻常琐屑,旷日持久,我在花的生命里,花在我的生命里。

六、花的心藏在蕊中

2025,四周年之前,完成了恶人谷基建终结篇。房前,终于有了门,在外部世界和我的生活之间,做了有意识的区隔。屋后,横跨山沟东西两侧,建了一个跨水凉亭。门和凉亭无干生产,不是农场必须基建,是我给自己的犒赏。

恶人谷虽小,但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唯有炎热正午,不得不停。福建的夏天炎热漫长,跨水凉亭是躲避酷暑的清凉之地。吊床高一点,面西,视线里金鸡菊满目金黄;摇椅低一些,面东,视线正对我的桅子花山坡。劳作之余,瘫在吊床或者摇椅里,翻一本闲书或者什么都不翻,想想“人为什么活着”一类没用的问题或者什么都不想。

◉山沟里的跨水凉亭,是恶人谷夏日最凉快的地方。下图的桌板上可以看到一小堆桅子花。

喜欢萨特那句话:“不管我们处于何种地狱般的环境之中,我想我们都有自由去打碎它,如果有谁不去打碎它,那就是他们自由地留在其中,也就是说,他们自由地将自己置于地狱之中。”

各有命。可以是命运、无影无形难以琢磨。也可以是生命、一日三餐的肉身。如此安顿这副皮囊,有造化冥冥之中无形拨弄,也是我自己双手亲力亲为的塑造。

我用四年时间打造一种关起门来朝天过的生活,山沟里的凉亭,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是蛋糕上的樱桃。

◉恶人谷也终于有了门。

紧挨凉亭的两坡种满了复瓣桅子。大瓣大叶的是高个子,小瓣小叶的贴地匍匐,也能形成一面绿毯。最早种下的桅子花,一年扦插育苗,二年移栽,活下来的第三年见花。虽然眼下只有少少几株,但我不着急,每年花季过后修剪扦插,慢慢一点点移栽扩大,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种出一片鲜花覆地的山坡。

美色入眼,花香浮动,南面王不易也。

食通社作者

扣子

农夫毅行者,村庄酿酒师傅。全职吃货,兼职农夫,业余写作。

 

 

 

图片如无说明,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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