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主流:超越生态农业的意大利食农运动
食通社说
农业生态学是在什么语境下被提出的?经历了哪些演变?在意大利,有哪些社群在实践农业生态学?7月18日,威尼斯大学博士生Chiara Bartoletti(木佳乐)在食通社分享了她对农业生态学运动的参与和观察。本文根据她的分享整理而成。
一、从绿色革命到农业生态学
1968年,当美国国际发展中心的威廉·高德首次提出“绿色革命”这一概念时,矮杆小麦成了反饥饿人道主义的象征,技术发展也变成了普世和平主义的代言。两年后,布劳格也因他的科学贡献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不可否认,集约化生产的高产小麦品种帮助许多人摆脱了饥饿。但同时,绿色革命在拉美、印度等地的实践对当地的社会和生态环境带来了危害。
受益于集约化生产的多为跨国公司和大地主。出口导向的结构替代了小农耕作的模式后,许多农民失去了作为基本生存资源的土地,也丧失了本土的务农智慧。
作物单一化种植也威胁着当地的生态平衡。杂交品种的高产通常需要使用大量化肥农药。一方面,高昂的投入成本加剧了小农的竞争劣势和社会不平等,另一方面,土壤中的有机质也大大减少,多样性的农田生态系统也遭到破坏。
随着农业生产日益走向不可持续,农业生态学(Agroecology)的重要性就显现了出来。
1930年代,俄罗斯农学家Bensin第一次提出农业生态学的概念。相对传统农学侧重对作物本身的研究,农业生态学强调系统性研究方法,即通过模仿自然生态系统,努力建立起既保护土壤健康、生物多样性,又能保证农作物产量的农业系统。其方法包括长期观察测量当地生态系统、利用覆土作物管理控制病虫害、设计种养结合的循环型农业系统。

农业技术和其身处的政治经济体制不可分割。全球食物系统的变化凸显了农业生态学的在科学上的重要性,也打下了社会基础。
当时的科学家们开始反思自己的研究到底是在为谁服务,他们希望将知识嵌入社会,这反映在农业生态学实践中则意味着减少外部投入、尽量发挥本地已有的小农生产资源和技术。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美洲原住民的“三姐妹种植法”。玉米、南瓜和豆类这三种作物可以互补:玉米提供爬藤支架,豆类用来固氮,南瓜藤覆盖可以保持土地湿润。这和中国“稻鱼共作”“桑基鱼塘”等传统农业利用资源的方式类似——将“土”智慧和“洋”科学结合起来,才能实现对当地人和环境有用的行动。

1962年,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让公众意识到了现代农业科技的弊病。在此之前,人们对化学农药对环境和人类健康带来的危害几乎没有认知。
在卡森和其他学者、运动家和公民社会的倡导下,美国当局也做出了回应。1970年,美国成立了环保署,并在1972年正式禁止了剧毒农药滴滴涕的使用。
在这一背景下,农业生态学渐渐从科学家们的实践,演化成了农民争取食物主权、修复生态环境的框架。
1980年代开始,很多农民通过农民之路(La Via Campesina)、巴西的失地农民运动(MST)的动员,利用农业生态学倡导的理念发出对于环境和社会公正的诉求。

二、意大利的农业生态学运动
意大利的农场大部分是家庭农场,不如集约化农场在全球市场上有优势,农业就业的收入也比其他产业低30%。在农村空心化和传统农业衰落的地区,农业生态学运动的政治色彩尤为显著。
接下来,我想跟大家分享几个我在意大利观察到的农业生态学实践。
公 地
Mondeggi
2009年公司倒闭后,政府试图把地转让给私有企业,遭到了当地居民的抵抗。2011年开始,周围的居民开始占领土地,并在2014年成立了Mondeggi公有土地(Mondeggi bene comune)。

公地占地1800亩,耕地面积1100亩,现有450多名会员和志愿者共同经营农场。他们从生态修复和社会运动着手,对抗单一种植方式和农业大资本对村庄的入侵。
多年的高强度耕作让这里的土地变得贫瘠,长满了入侵植物,也没有了生物多样性。公地会员们则运用农业生态学原则修复土壤。他们建立了农民基地,共同照管5000多棵橄榄树和20多个菜园,直接收获自己劳动相应的产出。
此外,公地轮作谷物、豆类和饲料作物,种植遗传多样性丰富的古老小麦品种,还引入了畜牧和养蜂。
若想进入主流市场,生产者必须压低地租和人力成本。但在公地,土地为大家公有,会员志愿付出劳动,极大减轻了运营的经济负担,农业生态学实践就更容易在这里生根发芽。

Mondeggi定期召开全员大会,组织民主讨论,也会开展技术交流,探讨改善种植方法。他们的口号“Mondeggi公地,没有老板的农场”完美呈现了农业的多样性。
想学技术的农民和新农人可以参加每两年一次的公地农夫学校,包括养蜂、木工等为期几个月的免费课程。从去年开始,农夫学校还开设了理论课“耕种盖亚”,教授农业生态学、政治哲学、可持续农业实践、食物主权和针对公共事务与集体行动的关怀实践。

独立有机农夫社群(开放场地)
Campi Aperti
开放场地的参与者都认同团结经济的理念。他们不依靠官方认证系统,采用参与式保障体系(PGS),直接拜访农场重建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信任。

市集的消费者会看到,相比大农企的常规农产品,有机小农种出来的食物对环境和劳工都更公平。他们不使用化肥农药,不剥削廉价劳动力,重视季节性和本土化生产。
参与开放场地的人不仅仅是菜贩和买菜的市民,而是关注食物体系,有意识地保护自然和社区环境的生产和消费群体。凭借这种相互信任的经济模式,开放场地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建立了一种挑战主流的工业化食品体系的另类方案。
由于合作农户自制的果酱、面包等加工食品没有生产许可证,开放场地不能在城里的广场上举办市集。以此为契机,组织者们在2010年发起了独立认证系统Genuino Clandestine(意为“真正的秘密”),绕过官方体系的繁琐手续和高昂成本。

组织者认为,政府相关部门用和工业化食品同等的生产流程和指标要求小农产品非常不公平。小农户没有资源去投资,而且他们的生产中也不会出现工业化加工食品流水线的隐患。
Genuino Clandestino将开放场地的价值观推广至全意大利,逐渐形成了一个激进的食物主权社群网络。
在这个社群里,农民不是被动的“社会底层”,也不是大地主资本家,而是可以在农业生态学中找到信仰和社会价值的公民。每年,Genuino Clandestino召集全意大利小农参加年会,讨论组织的现状和发展。他们希望让更多人参与食物主权运动,在新的城市开展农夫市集,组织农友交流、种子交换等活动。
除了以上两个基层社会组织,人们也试图从其他角度改变现有食农体制。Terra!(土地!)通过调查研究和政策倡导,在社会正义的框架下推动生态农业的发展。Cambiare il campo组织农民,社会运动家、学者和农村居民,一起探索替代性食物体系的可能。
这些例子很好地体现了,农业生态学所强调的植物、动物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联并不局限于农业科学领域,而直接延伸到了社会层面。
参与农业生态学运动的人相信,农业从业者、消费者,和无法为自己发声的大自然都没有办法从主流食物体系中受益。消费者和生产者必须团结起来,用对一个更好未来的信仰抵抗那些不公正的农政制度和关系。
如无特殊说明,图片均来自嘉宾分享ppt
整理 编辑:杰泥 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