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保护地的养蜂人:取之有度的甜蜜
在跨国航班只需要十几个小时的今天,要花整整两天才能抵达的山村似乎离我们很远。
八月初,我从北京出发,下了高铁、搭上拼车,翻过盘旋曲折的山路,途中做了三次核酸,终于在两天后到了甘肃陇南的深沟村。
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深沟村位于甘肃陇南文县的刘家坪乡,是大山最深处的村子。其中四个自然村社之一集信沟社又位于最深处,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这个海拔1500米,只有33户村民的村子依山而建,环顾四周皆是青山绿水,和我印象中干旱缺水的甘肃完全不一样。
原来,这里地处川、陕、甘三省交界,东临秦岭北接岷山,是长江支流嘉陵江的上游,有陇上江南之称。同时还是甘肃白水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所在社区,2020年,国家首批大熊猫国家公园在当地落成。
2012年,自然保护机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来到这里开展保护工作。后又孵化出社会企业“山水伙伴”,帮助村民发展可持续生计,蜂蜜就是深沟村主打的产品。
一年一度的取蜜工作,都会公开招募志愿者前来见证和记录。我的深沟村之行也是为此而来。
一、85后的养蜂人
100多年前,高产的意大利蜂引进国内,许多地区的本土中华蜂逐渐被替代,种群数量急速下降。但深沟村一直保持着养殖中华蜂的传统。蜜蜂在山中采集百花蜜,村民只在8月收一次蜜,并留给蜜蜂足够的食物过冬。
几十年前,村里不少蜂场还在深山里。养蜂人周超全还记得,小时候跟爷爷去蜂场要走很远的山路。后来,保护区划分了核心区、缓冲区和试验区,村民只能在试验区内活动,于是核心区和缓冲区的蜂场都搬了出来。现在周超全家的两处蜂场离家都不远。
说起蜜蜂,周超全总是滔滔不绝。虽是85后,蜂龄却也有10个年头了。
“我在山东上学,后来在苏州工作两年多就回来了。”他说总觉得自己和城市格格不入,喜欢山里无拘无束的生活。“咱们这里虽然不能赚大钱,可是生活还是比较容易的,随便去挖个野菜,摘些野果也不会饿肚子。”
集信沟村的村民历代靠山吃山。建立自然保护区后,不能再进山伐木和采猎了,要想有更多的收入,似乎只剩下了外出打工这一条路,但周超全不信这个邪。
8年前,借着山水伙伴社区项目的介入,周超全带领叔叔辈的村民成立了合作社,希望通过养蜂来提高大家的收入。那时候,村里养蜂的人已经不多了,周超全家就带头养,最多的时候村里有一千多箱蜂。
二、跟着村民去采蜜
周超全说山里蜜源充足,足够一千多箱蜜蜂采食。但如果遇上极端天气,蜂蜜产量照样会下降。
比如今年年初的倒春寒,一场大雪让不少花提前衰败,持续的冷空气让蜜蜂迟迟不能出来采蜜,夏天持续干旱也导致植物开花率降低,造成蜜源不足,产量降低。
正常年份,每个蜂箱会给蜜蜂留下两个巢脾过冬。今年因为蜜量太少,有的蜂箱干脆一点都不收了,全部留给蜜蜂,不然会影响来年的蜂群数量。
不过,今夏的高温倒让蜂蜜质量直线上升。就在最近,陇南市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超全也说,这是他印象中夏季气温最高的一年。
高温会降低蜂蜜含水量。含水量越低,蜂蜜波美度(即溶液浓度)就越高,质量也越好。这次跟村民一起收蜜时,发现家家的蜜都是波美度爆表。
收蜜时,合作社的伙伴们总是一起行动,一个晚上收一家。白天收蜜容易引起蜜蜂情绪的暴躁,对蜂群不好,也容易被蛰,所以村民们通常晚饭后出发,8点左右到达蜂场,穿好蜂衣开始工作,一直到午夜。
当一箱箱蜂巢被打开,蜂群扇动翅膀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我又紧张又兴奋。见证、体验了收蜜的全过程,才知道为什么有“割蜜”的说法。原来真是要拿着长刀割开蜂巢,才能用摇蜜机把蜂蜜摇出来。要特别注意不能把巢脾摇坏,更不能把蜂蜜幼虫摇出来。
除了新式蜂箱,村里还保留了不少用桦树树干做的传统棒棒巢。在棒棒巢里取蜜,就不得不把蜂巢破坏掉,巢脾割下来捣碎,再过滤出蜂蜜。但是捣碎的蜂巢也不浪费,可以做成蜂蜡和蜂蜜酒。
“用棒棒巢养蜂,蜜蜂每次还要重新筑巢,为什么不都改成新式蜂箱,给蜜蜂减少一些工作量呢?”我问超全。
“其实蜜蜂更喜欢棒棒巢,它们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
“这是你的理解么?”我继续追问。
“是我的理解,也是我的观察。蜜蜂是非常有个性的,在新式蜂箱中,只要有空间他们就会发挥创造。”
我好像有点理解了,周超全也和这些中华蜂一样,不喜欢城市中被安排好的工作,更愿意选择用双手创造出的生活和未来。
“既然蜜蜂喜欢自由,那他们会不会更愿意自己跑到山上变成野蜂呢?”我又问。
“当然会。每年4月是分蜂的季节,每个蜂箱只能有一只蜂王,新的蜂王出生,就要面临分蜂,蜂王会带上她的臣民集体飞走,重新寻找适合安家的地方。”
而村民会利用蜜蜂分蜂的现象,用糊上牛粪和蜂蜡的竹编罩,模拟蜜蜂喜欢的自然环境,以此引诱蜂群在蜂箱里安家。所以4月也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每天都要到蜂场观察分蜂。
没有上钩的蜜蜂则会飞往树洞或山崖上筑巢,就此成为野蜂。野蜂能够顺利过冬的概率很低,野外生存环境复杂,黑熊、蜜狗(黄喉貂)、猴子和啄木鸟都可能来偷袭,棉虫(蜡螟)的威胁也不可忽视。
棉虫会食取蜂蜡,破坏蜂巢结构,繁殖起来对蜂群是毁灭性的灾难。蜂农也要及时清理棉铃虫幼虫。
冬天,蜜蜂主要靠巢里储存的蜜充饥,蜂农要确保蜜蜂能吃饱,蜂蜜不够就要补充清水蜜。如果气温太低,还要给蜂箱蒙上旧衣服和电热毯保温。
紧张的收蜜工作结束时,通常已是半夜。大家还会去蜂场主人家聊天小酌,犒劳一下自己。
今年蜂蜜大幅减产,但村民们依然为收获而高兴,蜂蜜质量提升不也值得庆祝吗?我也特别感动于他们的乐观和豁达。
三、自给自足,手工制造
养蜂能为村民带来一些现金收入,而村民的日常饮食几乎无需外购,基本都能保证自给自足。要知道,村里可是连一个小商店都没有!
植物根据习性分布在不同地域和海拔,人也一样。深沟村的村民们靠山吃山,每周都要上山几次照顾庄稼,顺带采一些野菜。春天有蕨菜和栗子花,最近则是阳荷、核桃、猕猴桃和八月炸。四时产出不同,但都是山中美味。
山野美食毕竟只是调剂,日常饮食主要还靠自家种养。土豆是当地的主食之一,做法也丰富多样:或是把洋芋蒸熟,用大木棰砸出韧劲儿做成洋芋粑粑,配上浆水和辣椒;或是切碎制作土豆淀粉。
浆水面也是村里的特色美食。浆水倒没什么特别的,真正暗藏玄机的是用小麦面、荞麦面、玉米面和豆面等四五种杂粮做成的面条,兼顾口感和营养,讲究程度真让我这个自诩“好吃”的人汗颜。
不光吃得健康美味,错落分布在山坡上的石板房也非常好看。仔细观察才发现,屋顶用的天然石板,就来自山上的页岩。
原来,用石板做屋顶是有原因的。一来这里的黄土不适宜烧瓦,再之气候比较潮湿,石瓦和木材容易腐朽;石板却不容易朽坏,而且透气。就地取材还能兼顾美学,让人赞叹传统智慧的无穷魅力。
四、可持续的未来
像取蜜一样,周超全说村里不管是修路还是修房子,都是一家有事儿,多家帮忙,要是提出给钱,大家反而会百般推辞,赚街坊邻居的钱似乎不那么光彩。
作为少数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周超全也继承了这种互助的传统,村里修路、改造厕所、修建小广场、成立养蜂合作社,都是他带头。
2013年,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陪伴下,周超全带着全村村民投票决定修建村里的土路。项目资金不够,村民就自己筹钱,多的一千五,少的一千,就这样出钱出力,让村子变得越来越好。
蜜蜂既帮村民改善了生计,也是重要的传粉昆虫。超全说,这些年明显看到山里的五倍子多了不少,花越来越旺了,植被多样性也肉眼可见地丰富了。比起父辈们的靠山吃山,周超全这一代大山人已经学会了利用山林,但不破坏山林。
不能否认的是,因为交通不便,很多村民都选择了离开。但我相信,留下来的人仍然深爱着这里。
关于山水伙伴
山水伙伴成立于2011年,秉承“by NATURE,for NATURE”的使命,专注于赋能中国最后最美的自然保护地,提供最高品质的生态产品和服务,传播生态与保护的价值,探索以商业手段激发全社会参与可持续的生态保护。目前,山水伙伴在中国四川、甘肃、陕西三省,参与保护392平方公里的野生大熊猫栖息地森林,其中栖息的植物4175种,鸟类248种,兽类92种。
食通社作者 | 马小超
食通社“联禾计划”项目官员,2022年山水伙伴收蜜志愿者,最近在尝试做蜂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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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