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农谚
一、厨房:火要空心,人要实心
乡下老屋那时尚可称作新房,是阖家为父亲结婚起盖的二层洋楼。二楼为婚房,却是常年闲置的,我与爷爷奶奶同住在一楼。厨房独立在院内,窝于前院的东南角上,小小一幢,青瓦木门,十平米未到。
跨进厨门来,当中先见得靠着南墙围了一道半人高的曲形矮墙,开口朝东,向着灶台,矮墙里头专用来存放柴火。说是烧柴火,其实木柴少见,多是庄稼秸秆,有稻草、油菜杆、大豆杆子、棉花杆、芝麻杆子……全都耐心地捆作着椭形小枕头,整齐叠放着。在我乡下,曾经是一年四季吃得不同,烧得柴火也不尽相同。灶堂里的草木灰,将来还要还田,是四季也在这灶台里循环。后来知事,才晓得农家的许多哀乐苦怨,也都围绕在这小小的灶上。
爷爷的一天是从烧火开始的,精瘦驼背的一个小老头,蹲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划一根火柴,有时需得两根,先点燃一小把蓬松的稻草用以引火,再正式地往灶膛里塞草秆了,大约两团草秆即可煮开一大锅水。再用水瓢舀水,一瓢又一瓢,将四只水瓶逐一灌满。我喜好把头耳探上灶边,听那水瓶装水的响儿,真是连声音也是暖呵呵,由响脆渐而变得嗡沉,将装满的时候最是听得人满意欢喜。灶台上头开了一片亮瓦,熏熏腾腾的白汽拉开了一日三餐的序幕。
我也学着爷爷来烧火,趁他去井边洗菜,帮倒忙地把灶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果然熄了火,厨房里呛满了烟。爷爷笑骂我这是烧人厨灶,在往常可是大恶。然后将灶膛清出,重新引火,念了一句“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给我注解:空心的火才能烧得旺,实心的人才讨人欢喜。我懵懵懂懂,仔细省察烧火的动作,琢磨那句“火要空心”。
从此,更是常常蹲守在灶前,先是看火,再是添火,终于有一天,也可自己引火了。幼时初识字,遇见难字常常只读半边,“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的话,我也只学得半句,烧火擅长,做人难为。
成年后,却听大姑回忆往事,少时家境困难,几个小孩贪零嘴,爷爷就是调这“神仙水”来安抚小孩。那时可是连麻油都没有,给我的配方,已是升级的版本了。但味精却不可少,无论神仙水还是人间菜,总得捏几粒放进去。对于味精的钟情,记载了他成长年代对肉类和鲜味的渴求。我成年后,曾经试图扔掉家里的味精罐子,爷爷委屈得不行,骂道“我就是死了,都要吃味精!”
小小的厨房,简静安定,爷爷在厨房里多是默默地忙活,对待每样食材厨皿,如宝如珠,似有亲情。他经历过持久的饥饿,所以知晓三餐有常的好。他对我的疼爱慷慨,不是大鱼大肉,是小青菜才冒了芽头头,就舍得采下来,烫到面里给我吃。那菜芽儿才指甲盖大,像是一颗一颗绿色小心,鲜嫩可爱。
那时日,他在厨间东奔西走,我跟在后头左顾右盼,千眼万眼,默默习得了下厨的流程和关键。许久以后,当我第一次执刀掌勺,脑里描画、手里模仿着的就是爷爷下厨的模样。几道家常小菜,味道竟也相近八分。思乡思亲之时,自可下厨慰藉。
二、堂屋:跟人赛做田,不跟人赛过年
我对“上桌吃饭”的“上”字是具身有感,实在八仙桌又高又硬,小孩子真是要爬上去的。桌上又有东南西北,男女老少的位置分明,十分讲规矩论大小。那是大人们的饭桌,我们小孩子不叫多说话,要懂得尊敬,小心筷子打手。但那尊敬是男客们的高谈调笑,女宾们的殷情布置。我只记得自己坐在长板凳的边边上,荡着双脚十分的无趣味。但幸好,我是贴在爷爷身边,他的筷子是调转一个头沾一点白酒,让我嘬一嘬,看我每每被辣得脸上皱起,总还觉得好笑。
爷爷记得与我不同,晚年神智口吃皆不清晰了,见了我也无新话,却总像忽然想起一般,开始念叨以前带我去吃席。那红白喜事多是各家一席,常是男人上桌,女人帮活,小孩子家家该端碗饭去边上玩闹。“你从小就不贤惠,没个规矩大小”,那么小小一个小丫头,偏偏挤着爬着要上桌。三岁看老,他说着说着,脸上又气又笑,最后颤着手指着我,叹骂一句“你呀”。继而又是沉默了。
我是坚持不喜八仙桌的,念爱我们那小方桌和与之相匹配的“二号板凳”。二号板凳是长板凳的迷你版,又比小板凳高一些,总之我们家管之叫做二号板凳。我坐上觉得十分舒怡,脚能落地,肘能贴桌。爷爷奶奶也好带着二号板凳去井边择菜洗碗,乃至端到后门坐着和村人闲话聊天。而我们各坐着二号板凳围在小饭桌边吃饭时,竟似一般高了。二号板凳,是我们家的平等板凳。
我小时候吃饭,如有米粒掉在衣襟或是饭桌上,爷爷不多责备,但会伸手用指尖捏起放进自己的嘴里。我逐渐懂了羞耻,不喜这动作,吃饭学会珍惜和小心,掉了米饭也忙快自己捡起。成年后,有过那样的情形:碗里小半碗的饭是决计再吃不下了,碗边掉了一粒米,却习惯性地捏起放进嘴里。叫人看见,先是脸红,又是眼红了。在爷爷的讲述里,曾经农家一粒米,能够重如须弥山。
奶奶出生是邻镇地主家的小姐,上有长姐和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幼弟。抗战时期,家里逃难,唯有奶奶留给奶娘,她从小姐变成了童养媳。但她是那样厉害炽盛的女子,长大后决意退掉了和养兄的亲事,后来相中了我的爷爷。他们成亲时,攒十斤米,一包白糖,一桌酒,白手结了姻缘。那一年,只把白米煮稀粥。
爷爷指着墙上高挂着的太爷爷的黑白照片,相上是个清秀的儒生样子,从前当过账房先生,爷爷和他生得很像。“你太太教过的,跟人赛做田,不跟人赛过年。”他确是信奉这句道理,勤恳伺候土地,谦逊侍弄庄稼,终于人世太平,做田的人也有田,劳而可获,熬来了年节有余的时代。
但太平人世又进展得那样快,时代再次更迭——他本已见识过了那样多的不同时代。地力原是有限,人意要随世迁。田地原是他的天地,但他却得离开田地去闯天地。于是,背着棉弓下南京,扛着矿铲上内蒙。他和奶奶要为家庭谋生计,要给儿女闯未来。终于女儿出嫁,儿子成家。那些庄稼、棉絮和矿石,压弯了他的脊柱,修作了这所房子,我在这里出生。
年过花甲,他返土归田,始终还是庄稼人。他早已积劳沉积,肠胃累病。吃药时最为吝啬,三餐省作一餐,一片掰作两瓣。他所经历的时代,塑造了他的身体和肠胃。
奶奶爱洁,有时刁钻,连爷爷扫地时扫帚贴地的角度也要一番纠正。爷爷有次实在不耐烦,又瞧见我在旁边窃窃地笑,气得扔了扫帚,指指奶奶,指指我:“真是一生命苦,老来还要伺候你们老小两位小姐”。话是这般说,睡前总要给奶奶剥桂圆干,蒸桂圆水,总是记挂着年轻时候的“难过年”。
每晚上,爷爷在堂屋里帮我洗脚,我坐二号板凳,他坐小板凳。有时给我讲故事,从日本鬼子上山到八路军渡江,共产风的时候他缴族谱、藏洋纱 ,我们家的祖先前天还在种田,昨天又变成了渔民。案上的三五牌大座钟,走一步停一步,滴答,滴答。爷爷开始教我认时间,十五分钟是一刻,半个钟头响一声,一点响一声,两点响两声……自爷爷教会了我认钟表,我晓得了“时间”,有了过去和未来。
那是冬月,我已开始上了小学,家里又只余我和爷爷两人。傍晚,他从街上打了甜酒回,盛进白瓷大碗里给我喝。他去厨间忙活了,我趴在桌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甜酒。那时初学了一个成语叫做“鹅毛大雪”,忽地一阵寒风卷了进来,我回头,院子里飘起了大雪,竟真的是鹅毛大雪。我近乎看痴了,是识字知景,知景识字。我默看了一会儿,才兴奋地喊道“下雪了,下雪了!”,跑去厨房找爷爷。
常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十岁以前,堂屋里头就是“天长地久”,屋外即有“山明水秀”,人生并无什么可虑的。
三、村庄:楝树开花你不做,蓼子开花把脚跺
走亲戚,真是靠走,他用脚步带我丈量我们所生活的村庄和乡镇。我走累时,他便背着我。他是驼背,背上像是一个圆润的小山包,我趴在上头很安心,常是摇摇晃晃间就睡着了,醒来即已回了家。
爷爷说:人是会死掉的,死掉就是不见了,然后变成一只大公鸡,夜里守在放不下的亲人的窗边。那晚,或许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竟然听见座钟响了十下了。爷爷睡床头,我睡在床尾,我手脚攀抱在他的小腿上,盯着窗户外,总疑心会看见一只大公鸡的剪影。我才学会了识钟表,就这样快地见识了死亡,死亡是一只大公鸡。我伤心地把眼泪抹在了他的脚背上。
不过,第二天即刻又无虑了,赶去看白事。那些吹拉弹唱,红鞭炮,黄纸钱,白衣裳,亲眷们的呜咽,婉转似唱歌,这些在小孩子看来都是热闹和好奇。而那红砖瓦房,从此是锁着木门,再未见过人影进出了。
后来姑妈笑话我,说爷爷以前吓唬我,他死后要变成一只鬼,钻进我的文具盒里,跟着我上学,上课的时候躲进我的课桌里,要守我一辈子。我当时哭着扔文具盒,大喊着不要他。
我家在村口,出村两三百米,即是村小,到四年级则要集中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上课,不过也就骑车三四里路。爷爷是劝学也如劝农,我寒暑假拖延作业,最后几天抹着眼泪哭嚎着赶功课,爷爷笑骂:楝树开花你不做,蓼子开花把脚跺。我虽还不认识什么楝树蓼花,但听出了挖苦,更加气得跺脚。
三四年级,开始学写作文,命题是春天。确实是在春天,细雨绵绵的,我央着爷爷带我去爬山,爷爷歇了一天农事,单为我制定了出行。我们走得那样远,爬得那样高,山下即是长江,回头尽是水田与人家。爷爷说起98年发大水,连片水田淹成了湖泊,他们不计男女老壮,连日连夜地扛着沙包去救堤。他给我指我们村,我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只觉得是个小目浅,将来长高即可看见了。
我给他背李白的诗,这是我们地方的小孩人人会背的,因为李白就是在这座山上写下。他听了笑,说自己是文盲,哪里听得懂古诗。那诗里有一句“碧水东流至此回”,我好喜欢这个“回”字。牵着他的手,说要回家。
十岁时候的夏天,我去到了外省的父母身边。回想起来,像是从桃花源掉进了秦人间。少年时代,经历许多“居不安”、“人不和”的时刻。我虽个子长得很好,但觉得长高实在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那时候想着,浏阳河流进湘江,湘江流进洞庭,洞庭湖即连着长江,顺着长江即可回去了。大学择校,最后选了南京,终于回到了长江边,是离爷爷奶奶近些了。他们青年时来南京求生存,我于青年时来南京求学业。从此周末与寒暑,可经常回家。
虽然通了高铁,我大多还是从南京过长江,从江北坐大巴去往县城,再从县城坐小巴回往乡镇,省道下车后又转小三轮到了镇街上,之后即可步行回村了。一路摇摇晃晃,穿江过河,路过许多村庄,我是长大之后才认真去记那些河名和地名,重新体认他们曾经步行的线路。我在这样回乡的路上,一遍遍的复习历史,我的历史,爷爷的历史,家族的历史,地方的历史。如此一趟又一趟,地方行政区划生了变化,一些地名和河名逐渐消失了。
我幼时就读的村小变作了敬老院,从前是接受各村组的学龄小孩,现在是接受各村组的鳏寡老人了。养老院成了新近的社交中心,初几年颇为热闹,日日都有麻将桌。爷爷常过去打麻将,逐渐有了考察心态,觉得气氛活泼,收费宜当,还有公共食堂。他说可惜自己有儿有女有伴儿,并无进去的资格,一时竟像是遭遇了晚年危机,觉得无儿无女无牵挂才好。再有不顺心的事儿,就把“那我搬到养老院去住!”挂在了嘴上。再后来,究竟连养老院里人也越来越少了,他也不再去了,搬着二号板凳,坐在后门口,偶尔看个人影路过,打个招呼即又无话了。
家里重又装修,院墙在翻新,翻新亦是加固旧日的结构。在这持续的加固中,爷爷在衰老,父亲在显现。这幢房子以及房子里所居住的人们,开始以父亲的名字命名。院里的小菜地上另盖了厨房和厕所,老厨逐渐废弃。农田已经租转,只留了两分地种些蔬菜。我在村里闲转,许多大门紧合,再不见人家的堂屋气象了。
我走到了那南边邻家的老屋,一角的红墙已经塌了。我这才认出,她家门口的那棵大树,竟就是苦楝树。而那蓼花,原是水塘田埂上,处处常见的。苦楝花开春信尽,蓼花汀上秋风起,所以有春懒秋急,懒农跺脚之事了。
我总以为,他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后来所经历的忧愁和爱恨,无从与他诉说。终于有一天,他竟是真的听不懂了。失去听力是过程中的喧嚷喊叫,也是结果时的沉默静寂。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做“蓼子开花把脚跺”。原来不止务农如求学,生而为人的时时刻刻,都有一些错过的时令和食下的因果。
四、坟地:清明见麦穗,夏至见稻穗
爷爷说过:“清明见麦穗,夏至见稻穗”。但我乡下往前,冬天多是种植油菜。镇上有油坊,家里用油可提前送榨。所以清明见的是油菜,远看是连片的黄里偶尔勾出几抹绿。村里的坟地被油菜田包围着,坟殿瓦顶,若隐若现,是热闹里也见得寂寥。偶尔听得黄花里头,老太太哭唱得凄凄婉婉,好听得不忍。我乡下,歌谣不盛,唯清明时节,黄花坟头,尚有国风。
爷爷年节上坟,并不忌讳带上我这个小小孙女儿——实在上坟也是一种走亲戚,不过走的是亡亲。他边烧纸边念唤,他的父母、岳父母、祖父母、许多位姨表叔伯、他的哥哥们还有他的两个姐姐。他家中行四,上头是三个哥哥,原来还有两个姐姐,家里贫苦,女儿们生下来就送给了旁人家。他心里有长长的名单,要慢慢地念,我在旁边用木棍拨弄火堆,心里谨记着“火要空心”。爷爷总是提醒,不要把纸钱拨散,下边人可就收不到了。最后他点起一小把纸钱,撒给平川大地,说道“孤魂野鬼也来收钱。”他是经历过战乱和饥荒的,见过人命变成了孤魂和野鬼。
奶奶从前常嘱咐:正午之后,莫抄近路去走安息堂那条小道。然后讳莫如深地摇摇头,摆摆手,闭口不肯言。我却胆子很大,不仅要走,还去分辨碑上的姓名和年月。我是在刚成年的时候才知道,也有孤魂野鬼是与我同时代的,她们未能出生,未有姓名。我一时茫然,在广漠的悲怆里,又生出了难堪地侥幸,忽地听进了奶奶嘱咐,不再抄走近路。
我最后一次与爷爷去坟地,却是去看他自己的坟。是在清明之后,这时乡下已经麦田居盛,油菜点缀了,实在庄稼人越来越少,种麦省力,可机器播种、机器收割。邻村早已整村拆迁,地名留在导航和口头,那些屋舍园圃并作了连片宽整的麦地。风不再穿门过巷,而是麦浪成涛直到了江际。我的村庄在麦浪里漂浮着。此下,阳宅迁散,阴宅静寂。
爷爷拄着拐杖在前慢慢地走,是人老了走起路脚力浅,鞋底依是贴着地面,一步一响,拖嚓——拖擦——,拐杖落地则是短脆的一声“嗒”。我们在这儿两长一短的节奏里默默前行。春末草木疯长,进入坟场的道路重被淹没,他用拐杖开路,回头叮嘱脚下。拉拉藤拽着脚踝,麦穗擦着膝盖,油菜籽在耳边爆开。坟茔如山丘渐起伏,现世与往世在此地分界。
父亲年过半百,逐渐从爷爷手上接过乡下事务,翻修老宅,也洗骨迁坟,他一派期望,阴阳世界都是团圆有序。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地原在下村的田里,如今迁入公地,重设墓碑。碑上家族姓名行列分明,我找到我的名字,却感陌生,并不似我了。旁边另有一方水泥空地,规格较小,其间并排两个黑魆魆的方形坑井,像是一双注视虚空的眼睛,这里即是爷爷与奶奶的往生之地,它们沉默地等待着。爷爷让我拜拜太祖上亲,他自称等死之人,夜半游魂。嘱咐道,以后再见,是来这里看他了。
那几乎是他与我最后一场神智清醒的对话,一次独处和行走。之后几年,他与奶奶生活自理愈加迟钝,终于去到外乡的儿女身边。他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和村庄,周转儿子和女儿之间生活。在城里,他以脚步丈量生活的方式已经失效了,加之听力与认知的障碍,几次独自出门,跨省跨江,想要走回家去。
白天他以肉身行走,夜晚他以魂魄行走,他一直想要回家。
爷爷脑梗发作时,我伴在身旁,他已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一时清醒,吃力地睁着眼,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摸他的手,摸他的脸,自己竟也口不能言,心里无限地忏悔和许愿。忽地,他一声长哀,气逆血涌,他一生所经受与忍耐的倾吐而出,我的双手捧满了他的淤血。那是2022年的早春,曾有年长的友人劝导我:忍耐是一种美德。此刻,我感受到了这种美德的物理质地:腥热、厚重而黏稠。它溢满了我的手掌,它无法再忍耐。
最后他被急救车从父亲家送到市里的医院,又从市院转到县城,最后送回了乡下。人生末途,他在昏迷中回到了家。那个家,正在经历又一轮的翻新和装修,屋内满是狼籍,外立面的脚手架还未拆除。村人连夜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正是我幼时与他同住的那间——我曾在这里第一次失眠,想象窗外的大公鸡。在这里,死亡原来是进行时的,从他出生的时候,从我想象大公鸡的时候,从他于昏迷中回到了这个房间。
他是那样好的人,有德行,有情意,有往来,邻里相闻,都要来望一望,都要唤一唤。他们唏嘘,掰着手指头数,又是一个要走的老人家,但怎么是这样好的一位老人家。本村邻村居士奶奶们寻上门来,是民间的临终关怀团,她们自带了铺盖、米面和青菜,日夜不歇,围在床前念着阿弥陀佛。
家里本来六神无主, “阿弥陀佛”变成了一声指令,一种接管,一堵围墙。居士奶奶们不叫亲属近身,不准床头洒泪,弥留之际恐牵挂。她们边唱边劝:“儿女子孙都是空,老菩萨,你走吧,去西天极乐。”最后几日,爷爷已米水不进,唯残喘枕上。他曾那样长久地忍耐饥饿,临到头来却得饿着肚子上“西天极乐”。父亲去讨要田租,放到了爷爷的枕下。两位姑妈一夜虔诚,忍着悲痛,诵念祝祷。我难忍难熬,徘徊屋外,走进地里,只把眼泪浇庄稼。
大姑哀戚,“老头子一生贤惠,儿女心重。”我却记得,还在上个月,爷爷望着手机里翻拍的太爷爷的相片,忽然呜咽如稚儿,哭道自己的妈妈在他幼时就离世,连一张相片也没留下,“怎么这样地狠心”。他一生未得母爱,却对每一位晚辈都无限地心疼和慈爱,我们都坐在他的二号板凳上,他让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被偏爱的。“一生贤惠”的爷爷,教养出了“从小不贤”的我,可他让我觉得自己是被偏爱的。
凌晨3:52,爷爷离世,眼泪被允许,但哭声未止,即刻要设灵摆宴,销户火化了。村里老人无多,丧葬仪式,东添西补,茫然得如此郑重,热闹得如此慌张。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我家的堂屋和院里,摆满了八仙桌。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丧礼上的悲伤是不合时宜的,一切隐没在流水席,麻将声和鞭炮里。我是这里成年却未出嫁的女儿,非主非客,不在桌上也不在灶间,被处处打量,句句指点。我遥望着灵堂之上爷爷的黑白肖像,才知他真的不在了。
出殡事毕,道是孝子贤孙不走回头路,要绕村绕田去洒稻种麦种。那村里长辈交待道:“孙女就不用跟去了。”弟弟闻言望向了我,眼里若有不忍。我却终于忍下了,再无志气和力气。他转身离开,跟上了父亲的步伐,绕村而去,继承“孝子贤孙”的资格。我们之间隔着农田和村庄,隔着新葺的混凝土的院墙。
从前长辈们说教我爱钻牛角,万事总不会完全公平。我却觉得这牛角本身就是错的存在,我不仅要钻,还要把它钻破。我曾是那样的志气满满。
而此刻我站在坟地之间,落魄失神也如孤魂野鬼。故乡是他乡,女儿并没有故乡。但我只是感到木然,再无惊心动魄,辗转难平。可那木然之间,竟翻出了朵朵棉花,胸腔肺腑,绵绵絮絮。我蹲在了地上,想要捡起一个曾经被我扔掉的文具盒。
又有一些村庄消失了,小田并成了大田,许多条溪沟被拦腰截断,填作了公路。土地的流转是合并,人的流转是离散。我即是从这条公路离开了,带着一麻袋遗失的棉花,一床未弹的棉被。
本文插图均为作者拍摄
编辑:王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