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纳:孔明山|古茶山上的年轻人(一)
第一次见到单伟,是在一次农业游学活动上,我们一起去拜访宜春的返乡青年。听说他在西双版纳种了三年茶,早就存下去拜访的心愿。后来喝了他种的茶,又听朋友说起去茶山拜访他的故事,好奇心就更重了。没料到两年后才成行。
一、上山
小伟是2015年上山的,之前他和人合伙在昆明开咖啡馆,鼎盛时拥有八家之多。那时候的咖啡馆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什么精品、手冲、产地豆,一般就是上岛咖啡的模式,咖啡茶水顺带简餐。然而小伟却非常超前地开始考虑咖啡豆的种植方式问题。他在云南主要的咖啡产区跑了一遍,大失所望:“也去看过号称有机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对咖啡行业颇为失望的小伟,因缘巧合认识了在版纳孔明山种茶的朋友,于是卖了咖啡馆的股份,径直上了山。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似乎有点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的决绝。
二、蛰伏
小伟上的孔明山在西双版纳东北部的勐腊县,是澜沧江内六大古茶山之一的革登山最高峰,最高海拔有1900多米。虽然以传说中的云南茶祖孔明命名,孔明山这几年却并不以茶闻名,而是以壮观的云海为人所知。高山云雾是产茶的良好环境。站在山顶放眼望去,蜿蜒如缎的云层在脚下涌动,苍茫无际。云层所在的位置大概是海拔1300米,云雾之上便是小伟的茶园,海拔在1500米上下。
茶园所在的山头是小伟的合伙人杜阿姨一家2006年包下的,距离2007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普洱茶大崩盘只剩一年。此后,整个版纳茶业消沉了将近十年才慢慢恢复。不过当年包下茶园的杜阿姨一家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并没有参与到普洱茶市场的大起大落当中,原因很简单:没有产出。
十五年前包下茶山后,先是忙着修路基建种苗。茶山里的茶用的不是扦插种,而是茶果育出的茶苗。和扦插种比,茶苗生长更为缓慢,大概要四五年后才能有产出。茶树是一种高度异质性的植物,具有丰富的遗传多样性。通过茶果有性繁殖出的茶苗,往往棵棵不同。我们走在茶园里很容易感受到这一点,紧挨着的两棵树,一眼看去叶片形状色泽可以迥然相异。这一棵叶片狭窄如柳,那一棵叶片却圆润似滴,这一棵叶片呈深绿色,那一棵叶片尖端却泛起隐隐的紫色脉络。
这种多样性,站在产业经济的角度看颇受诟病,因为多样化不利于规模化均质化生产和管理。现在主流的种植方式是无性繁殖扦插种植,同一母本,整齐划一,如同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一样。但是小伟茶山上这种丰富的多样性不仅能够令风味更加饱满,相比起一水扦插的台地茶,还能够起到保护茶园的作用。某棵树生虫生病的时候,不易传播到旁边的树上,造成恶性传染。我们在一棵茶树上发现了密密麻麻的茶树椿,看得我头皮发麻,但周边一圈的树上,却无感染迹象,大概这种椿虫也有着特定的口味爱好,专属某个品种。另外,高海拔的低气温和昼夜温差也帮助了茶园,困扰生态农业的病害和虫害问题,在小伟的茶山上影响并不大。
影响产出的核心问题是草。使用草甘膦除草在版纳的茶叶种植中并不是个秘密。从景洪市区开往孔明山的沿路,不用下车,举目皆是大量开荒种植的台地茶,树下一片焦黄,便是使用过除草剂的痕迹。如果不使用除草剂,便只有人工除草华山一条道,放任不管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在茶树苗刚栽下的前几年,草隔几天不割就蹿得比苗高。由于缺乏得力的人手管理,第一批栽下的树苗大概只有不到50%的成活率,活下来的长势也并不令人满意。从2006年到2019年这十几年间,整片茶山产出微薄,几可忽略不计。
不过草和茶的关系在2019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2019年春是西双版纳茶区40年来干旱程度最大的一年,当时关于云南大旱的新闻铺天盖地,令人揪心。常规养护的茶区,因为使用大量除草剂,地表无有覆盖,水分蒸发严重,同时长期使用化肥的土地,土壤板结,茶树根系不发达,难以吸收地下水。几重因素叠加,竟导致2019年古六大茶山头春茶产量减产90%之巨。小伟的茶山一年只是人工割草两次,大量杂草覆盖在土地上减少了水分蒸发,另一方面生态种植方式下,茶树地下根系发达,根系长度有些能达到地面枝干的两倍以上,在气候变化的严峻考验中,反而根基稳健,仅有三分之一的减产。
说是返乡,其实小伟并不是版纳本地人,他的老家在红河,和版纳离着500多公里。刚上山的几年,小伟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逐步融入当地,同时学习种茶制茶技艺。如今在我们眼里,小伟已经地地道道是个本地人了。我们是正月十八进的山,这也是春节后小伟第一次从红河老家回山里,一路上就听见村长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赶紧上山一起喝酒。
自然界有些种子需要在森林落叶覆盖下经过几年时间才会发芽。漫长的蛰伏期是积蓄能量和寻找合适时机的必备条件。小伟上山第四年,和合伙人杜阿姨一起通过调整管理方式,逐步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同外地来孔明山工作的茶山工人达成了某种平衡,茶山的管理也慢慢上了正轨。原本8000亩的茶园,现在慢慢砍除杂草,收拾出3000亩左右,分别由二十几家农户(主要来自小伟的老家红河)进行日常管理。还有5000亩尚处在抛荒状态,草高得人都进不去。小伟估计2021年是个大年,预计能有3吨的产量。听起来不少,但是均摊下来,亩均不过四五公斤鲜叶,按制成的毛料算,亩均一公斤。相比起台地茶动辄五六十斤的产量,简直不值一提。目前产量不高的原因,除了不施用农药化肥,无法通过外来投入品增加产量之外,还跟茶园的森林占比极高相关。
三、共生
2021年10月,第十五届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将在昆明召开。我在拜访小伟之前先去了版纳植物园和傣寨,已经见识到了云南生物多样性的丰富精彩。但是上了茶山以后,又有了新的体会。孔明山并不是原始森林,刀耕火种已有历史,所属革登古茶山在明清盛极一时。目前虽然还有少部分原始森林的保留,但大多是次生林,现今绝大部分也已开发出来种茶,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个平均两三百亩的茶园。但是我们过了景洪和勐腊交界的小黑江,一路上山却完全看不见茶树的迹象,满眼只是各种高耸的乔木。
车从小伟居住的山顶小院,又沿着山里崎岖不平的土路开了好长一段,然后还要顺着又陡又窄的小路步行约十五分钟,茶林才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说是茶林,倒不如说是森林,因为这里的主人很明显不是茶树。抬头可见高大木棉、橄榄和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上寄生着石斛、树花、树下遍布各种蕨类,蚂蚁堆起直径过米的蚁丘,雨季来临的时候,单单一个蚁丘上发出的野生菌两背篓才装得下。茶树就间杂在这些比其历史长久得多的森林之中,完全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
小伟指给我们看一棵橄榄树:“橄榄边上茶树的长势特别好。”过不了两步,看见另一棵枝叶特别蓬勃的不知名乔木,“这种树霸道,它在哪,周边茶树就长不好。”一些茶树上长着当地人叫树花的真菌,下面还包覆着灰绿色的地衣。我正要掏出手机拍,小伟却已经伸手剥去了地衣:“你看这些树花什么的,确实是很好的标志物,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好。真菌对环境非常敏感,用过药肥的地方不容易长。但是呢,也不是说长了树花的茶叶味道就会更好。在同一片茶林里,包裹了地衣的树,由于树皮的透气性降低,可能长势就会差一些,叶子也会弱,没有周边的树健康。”
茶树在这种多层次多物种的生态环境中,逐渐融入,形成整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它没有在此攻城略地,就像当年的橡胶树和如今的台地茶和果园一样。云南大面积毁林种植的橡胶林,远看郁郁葱葱,近看地表却寸草不生,是著名的绿色沙漠。顺便说,近些年胶价低迷,政府为了发展经济,推动胶林下套种茶叶。不明就里的游客看过去上有树林,下有茶园,远远拍出来的照片也不能不算赏心悦目。然而套种的台地茶除了配套享用种植橡胶树必备的草甘膦外,硫磺熏蒸橡胶林后流下的残液,也滴落在套种茶上。偌大的山头上,除了经济作物外,再无生命迹象。
在小伟的茶林里,茶树既是森林原生动植物的食物、寄主,也和周边的动植物相互依赖,休戚与共。次生林本是人类干扰的结果,然则不同的涵养方式,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生态景观。这片茶林只有十几年的历史,算是非常年轻的次生林,然则眼下整个山林已经重新建构起一套生机蓬勃的多元生态体系,既有生态涵养的意义,也通过可持续性的产出,对人类生计有所裨益。
我们在山上看到一片当年因为索价过高没有流转的林地,现在种着芭蕉,草甘膦药袋遍地,土地光秃秃的,在满目青苍的山林里横亘着就像一道刀疤。“每次路过心里就像被刺扎了一样不舒服,”小伟有点郁愤地说。
这种高肥高药竭泽而渔的种植方式,对土地和环境伤害极大。包地的外来资本对山林没有感情,大可以转战别的土地再行掠夺,徒留下残破的景观。这并非此地独有的现象,按照人类学家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在《末日松茸》里的说法,“当空间里的单一资产不能再生产时,这个空间便会被抛弃。种植园的土壤不再适合农作物生长,对资产的搜刮有将在别处开始。对异化的简化会产生废墟,以及为资本生产而遭荒废的空间。”对短期经济效益最大化的诉求造就了这种典型的“资本主义废墟”,短暂的繁盛假象后,将会是长久的凋敝衰败。
四、第三条路
资本横行下的单一化开荒种植自然不可持续,对所谓“原生态”的盲目追求就能带来美好前景吗?事实上,云南的茶业,从上世纪90年代的复兴开始,已经经历了几波热潮。从最初的追求茶龄越久远越好,到最近几年风靡的树龄越老越珍贵。老班章、冰岛、曼松等古树资源丰富的山头一叶难求。“好些几百年的茶王树,薅得太猛了,搞得只能靠打营养液续命。没办法,毕竟几万块钱一公斤。”掠夺式的采摘,伴随着扑朔迷离的茶业故事大行其是。
市场故事传闻之丰富,令人目眩,莫衷一是。故事塑造了产业,生产方式却实实在在建构了当地的环境、生态、以及茶农的生产生活方式。
无论是对老茶还是老树的推崇,共性都是对稀缺性的追逐。稀缺性是不可持续经营的结果,大环境的不可持续才会有稀缺的产品,在市场和故事的推动下,价格高昂,利润丰厚。
稀缺性是当下时代的图腾,但茶与米面油盐一样,本来是中国人生活中的日常存在。做普通人日常能喝到,普通人能欣赏的一杯干净茶,才是小伟心中的正道。剥离了故事的矫饰,平心欣赏水土的风味和劳动技艺凝聚的芬芳,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也许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缺少的。
五、适度的态度
人仅仅是自然的干扰者,还是共生者呢?小伟以前取了个品牌名——山凹凹,最近他想把这个名字换掉,改成“茶与度”。小伟说:经过几年的实践和学习之后,他思索最多的,就是“度”的问题。什么是适度规模,什么是合度经营,如何寻找微妙的平衡,探究茶与山林的关系,人与茶的关系,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张弛之间,自有法度。但是这个法度又很难有一个定量定性的分析,归根结底,还是人对这些问题的“态度”。从“山凹凹”到“茶与度”,其实反映了人作为生产力中唯一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主体,如何看待人与自然客体之间的关系。
2010年的《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次缔约方会上,日本发起的“里山倡议”,明确将农村次生自然环境纳入生物多样性保护范围,强调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积极影响,主张通过对农业-农村生态系统的有效管理,促进符合生物多样性基本原则的社会经济活动,推动以“人与自然共生”为愿景的建设模式。
在小伟的实践中,在他的茶山上,我似乎已经看见了这种“共生”的可能和未来的图景。
六、新茶
3月的拜访很是匆忙,我下山后不久,小伟也要开始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采茶、收茶、制茶。一到采茶季,每天下午收上茶来,就要马上摊开摊青,然后利用摊青的时候小睡一会,凌晨开始炒茶,一直干到早上九十点钟,然后揉捻、解块、理索,最后晒青。午饭后再睡三四个小时,为下午新一轮的制茶积蓄精力。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两个月左右。出产的茶叶,并不附庸市场虚称“古树茶”、“老树茶”,只是明明白白叫“乔木茶”。我开玩笑地说,等我们都退休了,茶园也是老树茶了,你也是制茶大师了。
对于拥有千年种茶历史的孔明山而言,这片茶园是年轻的,种茶制茶的人是年轻的,就如同茶树梢头一年年蓬发出的新芽一般,生机勃勃,滋味无穷。
作者:晓云生
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当过业余农夫,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卖菜十年。
图片:除注明外均为晓云生
编辑: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