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石头城的山地生活(上):风吹过的老种子
编者按
一、风
在整个耕种过程中,除了犁地会使用旋耕机外,梯田里所有的劳作都需要人力完成(有些人家也用牛犁)。若不是亲身经历,山地梯田上耕种粮食的辛苦是难以想象的。而我也发现山地里小农们劳作的每一刻都与天气息息相关。4月中那几天刮大风的天气过去以后,进入五月,天气开始多变。时而一天晴,一天阴,有时还会来一阵短而快的雨。这样的天气对收麦子非常不利,麦子如果晒不干就很难打下来。有一次我和瑞珍姐去打麦粒,发现有一部分的麦子麦杆弯折了,不是很好打,她说这是因为成熟后期灌水的时候刮了大风,导致有一部分倒伏了。那时的风对于小麦来说是一个不利因素,可到了收小麦的最后一步,扬麦粒时,可就必须要借助风力了。
等到麦粒都打完了,接下来的活儿是要将麦粒从麦穗壳和杆里面筛出来,这是一件必须有风的时候才能做得成的活儿。打下来的麦粒混着麦穗壳和麦杆,堆成一座小山,装满一筐后,高高扬起,顺着风的方向,慢慢洒下,让风将轻飘飘的麦穗壳和草杆吹出去,而麦粒比较重,不会被风吹散,于是落下的就是干净的麦粒了。这个动作,在纳西语里称为「po」,意思是“让风吹过”,而扬麦粒就是「ze po」(小麦是ze)。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劳动,先是要等待风,而这里呼唤风的方式则是吹口哨。有一天我和瑞珍姐去地里,上午的天空异常平静。我们不断吹着口哨,瑞珍姐端着一筐麦粒四处走,寻找风的方向,可风迟迟不来,却等来了雨,劳动也得看天。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片阴云,这会儿终于算是起了一阵风。而风一来可就快多了。重重的麦粒落下,麦穗壳被风吹远,金黄色和淡淡的米黄色在落下时分成了两股洒落的曲线,在那一刻抓住了风,才终于得到来之不易的收获。
二、水
第一场雨后,白蚁飞了出来。晚饭后我和木书记散步,见到地上掉落着许多白蚁,木书记捡起来就吃,我吃了一惊,但他捡得可高兴了,一边捡一边说,这可是小时候的味道,还有马粪和泥土的气息。他们小时候还会专门去找白蚁穴,盯着土壤里爬出来的白蚁,一只只抓起来吃掉。他说,这也是乡愁的味道。白蚁我虽然不敢吃,但它们的出现也意味着另一个令人期待的物种——鸡枞菌。等雨季来临,和白蚁穴共生的鸡枞菌即将从白蚁飞出的地方冒出来。雨水的来临将极大的改变这里的地貌,光秃秃的山坡上也会蔓延出新鲜的绿色。只是金沙江干热河谷一带总是连年干旱,近些年来,或许也是受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雨来的越来越晚,越来越少。我从小生长在雨水充沛、潮湿的南方,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干旱和对雨水来临的渴望。
与雨季同样发生变化的,是梯田里的作物。过去这里大春的主粮——水稻,已经在梯田里完全消失了。水稻需要密集的劳作,生长期几乎天天都需要给田里灌水,而如其他大部分乡村一样,年轻劳动力的外出打工,村里只剩下中老年人——他们已经种不动水稻了;与此同时,蜿蜒的山路修了进来,人们不再需要辛辛苦苦种稻谷,就能每一顿都吃上大米饭,来自遥远东北平原的大米也轻易地来到了这西南山区的餐桌上。于是,即便村里拥有着一处得天独厚的地下水源,和一套祖先们不断积累修缮的水利系统,连通着每一块梯田的明沟暗渠,山地里的小农们也不再需要为了吃上粮食,而没日没夜地为稻而辛勤劳作。前几年还有几户人家还在种稻,可是种的田少了,鸟也全都赶来那几块粮食地里觅食,若是大家都种,鸟儿在每块田里分着吃一点,也不至于损失太多。
秀勤姐说起以前种水稻的时候,那个时候晚上时常要睡在田里,等水渠里来水。那时村里大家共用的水渠需要有水管员的协调,上面一块田灌完,接着灌溉下一块,一点水都不能浪费,还要看管偷水人。那个时候,玉米只种在水利条件不太好的梯地或坡地上,等雨季下雨后才种,无需灌水。而如今,大春里所有的梯田都种上了玉米,播种时间赶得越来越早,通常要在小满至谷雨这两个节气间才播种玉米,有些田块在小满前就已经种好了。今年村里甚至都没用上水管员来协调大春灌溉用水,这些村里用不完的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入金沙江里。
三、交错的关系——土地、食物与人
无论是菜地里,还是种粮食的田里,村里的人们依然保留着留种的习惯。小春的主粮小麦大部分种的还是本地老品种吨麦。留种与交换种子,也是耕种和生活的一部分,嵌套在分享收获、相互帮助的关系网络里。这里是真正的熟人社会,一整个村子和山上周边的几个村子间都是相互熟识的关系网络,村里生活的特点就是公共性,而在亲戚、邻居之间,这些关系是具象可见的互助。农忙的时节,也是家家户户相互帮助、一起劳动的时候。而村里有人请客的时候,更是左邻右舍都出动来帮忙的大场面。尤其是村里的妇女们,提前一天就开始处理刚杀好的猪和各种食材,请客当天,一些人在做菜,一些人端茶倒水,一些人在洗碗,每个人都自觉忙碌着。城市里的人们在努力试图重建能够相互分享和互帮互助的“附近”,一直都是村里以关系为核心的生活的常态。而老品种的传承和保护也与餐桌上的食物和邻里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因为自己家里吃,才会去种,如果自己家里没有留种,那也可以找别人家里要来一些别人留的种子。若是某家地里的今年的小麦收成特别好,其他人家会将自家的小麦与其交换,将收成好的小麦留作种子为第二年播种。山地间的村落之间也会发生种子交换,比如会把高海拔地区的种子换来低海拔地区种。种子就是这样在土地、食物和人交错的关系里一代代留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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