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镑租块地,我的英格兰耕读生活

作者|王梆

耕读作家。非虚构作品《贫穷的质感》,《英国乡村调查:当田园遇上全球化垄断资本主义》,《权力和反抗: 英国家庭史一瞥》等见《单读》。


1

被查普曼家的“幽灵”缠绕的我

查普曼家的老房子保留着19世纪中期英格兰乡下的小农生活痕迹。

一个半世纪以前,东英格兰East Anglia的田野里有一栋农民房。前院是平坦的晒谷场,后院则种满了用来给布帛染色的绿植。小而暗哑的客厅里,铺着土窑烧制的红砖地面,正中央嵌入一只柴火壁橱,壁橱上放着发条铜钟。墙上挂着一张曝光时间长达二十多分钟,所有人都不耐烦,以致最后有点虚焦的先人照。角落一把扶手椅,又硌又硬,只有乡村牙医的凳子可以媲美。厨房就更简陋了,松木餐桌紧挨着一只珐琅洗手池,洗掉满手黑泥,伸手就可抓起面包。空间有限,储物只能靠钉在墙上的架子,架上摆着腌酸小盅缸和各种摔不烂的搪瓷器皿。二楼两间卧房,几件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摞在床靠上。半夜上Privy(厕所,老英语),得披星戴月去田野里的茅房,半途中若撞见野狐,怕它叼走母鸡,如厕完后便是一番人狐大战。小孩子们还好,床边有尿壶,尿时只管说:“我要去采雏菊”(Going to pick the daisies)就好(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洗衣房和澡房同用,搓衣板搁在水缸上,孩子们坐在船型锡盘里,用小手舀水,这里浇浇,那里拍拍,想象自己在加勒比海做海盗——星空、陋室,加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大概就是那栋房子的全部家当。

二战后,这栋房子被改成了一座迷你农耕博物馆,用来展示1949年前后英格兰的小农生活,还有了一个虚构的名字:查普曼(Chapman)。 

查普曼家离我住的村庄只有四英里,没事我就去那里闲逛——摸摸没有热气的汤碗,闻闻用蜡复制的小麦面包,望着鬼影们忙入忙出,太阳就下山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爱往查普曼家跑,也许是中了德里达的“幽灵缠绕论”!(幽灵缠绕论,Hauntology,指”对发生在过去时空的事物,产生了某种无力摆脱感,以至影响了当下的存在”。)

偶尔如时空穿越般的瞬间,分不清是在当下还是历史。

2

买什么都愧疚

如果一个人不顾化成石头的危险,频频向“后”看,一定是眼前的现实出了问题——而要说起我的现实有什么问题,那可就太多了!

比如我想吃菠萝,可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DW)在今年3月份播放的纪录片《你的水果从哪里来,付出什么成本》(Where does your fruit come from and at what cost)却告诉我,欧洲超市里的菠萝,大多是世界上最大的菠萝种植国哥斯达黎加供应的。在哥斯达黎加,单一种植已经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使得每只菠萝都浸满了农药;种菠萝的农民虽是现代社会的“公民”,却过着中世纪美洲农奴般的贫困生活,经常患头痛,饮用水还高含除草叮(bromacil),一种在欧盟国家早被禁止的农药。

哥斯达黎加的单一化种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可就没有菠萝那么甜蜜了。来源:news.co.cr

好吧!我不吃菠萝,吃香蕉总可以吧?可随便翻翻资料,蕉农的日子也不好过。2002年,厄瓜多尔蕉农工会为反抗恶劣的工作环境展开罢工(一般情况下,蕉农们一周工作六天,每天12小时,月薪低于128美元,还发生工头性骚扰女工这类事情),结果遭到400名防暴警察荷枪实弹的镇压,其中一名32岁的工人Mauro Romero不幸中弹,不得不截肢保命。而主宰这些工人命运的Noboa集团,垄断着全球11%的香蕉贸易,却安然无恙。16年后,20万厄瓜多尔蕉农仍旧穷困,他们中不少疾病缠身,孩子天生残疾——这还得“感谢”洒进香蕉种植园的26种农药,其中包括数种高危农药。

欧洲三分之一的香蕉来自厄瓜多尔,英国普通超市里随便哪只香蕉都沾满了南美后殖民的血腥味。

那么选择吃英国本地的水果,像苹果、草莓、蓝莓之类,总该没啥问题了吧?可是电台里却动不动就播出“摘水果的东欧季节工起早贪黑,平均每小时的工资不过7.50镑左右,仅达国民最低工资水平”的新闻。

无论买什么便宜货似乎都有剥削廉价劳力的嫌疑,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我想活得心安理得,大概只能吃公平贸易绿色食品了?可我又偏偏没有那个消费能力!叫人怎不心烦?

3

租“份地”,当农民

英国的“份地”相当于北美的“社区菜园”。

在查普曼一家人所生活的时代,英国大部分土地仍属农业用地,政府对农业的补助还算丰厚,化肥只限于少剂量使用。那时的草莓是普通地里长出的草莓,还没到一颗含20种农药的程度。在那个时代,农业机械化刚刚起步,农民还没有大量失业,跨国垄断资本操控下的超市尚未诞生,还没出现类似拼命压低出仓价,扔掉长得丑的土豆或水果等奇葩商业手段,离大鱼吃小鱼的大规模工业化农场(mega farms)时代亦还有半个多世纪之久。查普曼一家因此可以沿着英国传统的小农生活稳步向前,自己染衣种菜,农产品送到附近的农贸市场,虽不富裕,却也不至于釜鱼甑尘,或动辄无辜负疚。

而今,大多数人和土地的联系仅剩春游相册里零碎的田园风光,查普曼那张自足的农夫的脸,也早就被地火烧灼的黄昏隐没。我虽然幸运地住在乡下,却过着和城里人无异的消费生活:在超市买菜、网购、被信息密集恐惧症和选择困难症缠绕,时常陷入《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所揭示的“奢望之阱”(luxury trap)而不能自拔……也许是因为如此,查普曼家那种平实的生活哲学,才对我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吧?

可我们这些手无寸土的人,去哪过那样的生活呢?

份地制度在英国有长达几个世纪的历史。

感谢欧洲启蒙主义之后的济贫传统,18世纪后,英国便推出了《份地法》(Allotment Act)。所谓份地(Allotment),是一种由教区委员会管辖,廉租给低收入人士的非盈利自耕地,只要是常住英国的居民都可以申请。因地区而异,一块份地约1/16英亩(不到四分地,大约250平米),最便宜的年租21英镑,最贵的也不过120英镑。

份地的历史可追溯到19世纪。一些上流人士和神职人员认为,圈地运动将敞田制时期的公地(Common Land)圈走大片,导致很多佃农和穷人失去可以暂种的土地,所以圈地运动之后,应将少量土地廉租出来,让穷人自己种点食物补充给养。今天,虽然地产商绝不放过任何一寸有利可图的土地,全英国也有33万多块份地好歹保留了下来。更幸运的是,在绿色食品成为风尚,份地越来越金贵,等待租种的队伍排成长龙的情况下,我们村竟然还有三块份地可以申请!

敞田制(open field system)是英国中世纪时期基本的土地管理与利用制度。在实行敞田制的地区,庄园、村庄的非耕地、休耕地都是敞开的公用地,无论领主还是农民佃户,按照规则,都可以去放牧或樵猎。而自“圈地运动”时代起,这些公用地被圈起来,成为一般民众不得使用的私有田。

4

学种菜,累成狗

从一年21英镑租金的一小块份地开始,我过上耕读生活。

申请书交上去不到两周,村教区委员会就派专人,候在田垄边上,把一块份地以21英镑的年租,交到了我的手里。

那是2015年春天。拿到合约的我,兴奋得像吃了蚂蚱一样。我的份地在村中心足球场后方,离家步行10分钟。据说前租户种了十几年,终于廉颇老矣,不得不作罢。轮到我时,大片熟地已荒置数月,另还有大片从未开发过的处女地,被一棵参天大树罩着,树根蔓延开来,因此从未被开发。野草从处女地卷着铺盖一路杀过来:荨麻,马尾,蒲公英,金凤花,篱天剑……浩浩荡荡,马不停蹄地和周边作物争夺着领地——这样的条件,难怪教区委员在和我签约时,眼都不眨。

21英镑的年租虽是白菜价,但真正投入起来,却是永无休止的时间和体力。教区委员会还不时派人督查,若发现占了地却任其荒废的,即取消租用资格。份地是敞开式的,具有某种程度的展示性,谁家打理得如何,一眼便可望穿。因此,就算没有督查,老一代英国人对待自家前院那种近乎清教徒式的苛刻态度(后院杂芜一点无所谓,前院一定是梳理得溜光滑亮的),也会时不时显露在份地上。

我们有的中国人爱面子不爱里子;而对严谨得喝茶都要先用滚水热茶壶的老一代英国人来说,“里子”往往就是“面子”——我希望我的“里子”,偶尔也能翻出来做做“面子”,所以从播种那天起,就决定改掉草间求活的脾性,严肃对待种植技术,开始使用这辈子都没用过的东东:标签、量杯、温度计……春寒未过就开始播种。既然没钱买玻璃暖房和植物电暖设备,那就把种子埋到小盘子里,放入厨房、书房和卧室。恨不得每天要在心里供一番土地神……然而一切还是远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为了想要种出食物,严肃对待种植技术,使用各种辅助手段。

第一年播种,尽管我严格按照份地大咖指导的步骤,垫毛巾加湿,用保鲜膜保暖,却仍有三分之一的种子胎死腹中。搜遍谷歌,苦苦追问原因,结果我绝望地发现:“太湿,太干,太亮,太暗,缺氧,太酸,太碱,种子过期受潮或天生残疾,不够关心,过分关心……”条条都有可能是罪魁祸首。

如果说播种的失败好比船体倾斜,那除草简直就是坠机了。英国的春寒极其无常,本以为最后一场霜冻已过去,莫名其妙又降起飞雪。雪一化就不得不除草,戴着手套还能感觉到工具把柄的坚冷。尽管如此,也得硬上,不然等太阳一出,泥地板结,就挖不了那么深了。一个人对付各路千军万马,手中却只有古老的镰刀、锄头和犁耙。除完一堆,两周之后,它们又卷土重来。退休老农带着“你也有今天” 的讥笑路过,甩来一句“看它们来得多快,是不?”(They come back in no time, don’t they?),抛下孤独的我继续战斗。最可怕的是日本草血竭(Polygonum paleaceum),19世纪时被德国人带入欧洲,一百多年后遍生不列颠。此草赤红大根,深埋万米,极具忍者风范,除非剖腹自杀,否则谁也拿它们没有办法。除草3到4个小时,灵魂完全出窍,被虫咬花了脸也浑然不知。一整天下来,骨头尽散,迟钝痴愚,直到做梦才兀然清醒:梦里全是日本草血竭。

5

新出路:消费者和生产者合作起来

我曾经采访过的Stroud社区农业,是英国一个开放式的社区支持农业项目,采取消费者和生产者合作的模式。图片来源:SCA官网

原来查普曼家的田园生活并非总是浪漫的。一亩三分地,在他家那个时代,要做全职还要累成狗,才能养活全家。而现在就算全职也不太可能了——累成狗种出来的菜,要卖多少钱一斤才能回本?又如何拼得过超市里的那些用了化肥农药除草剂的工业化大棚菜?

除非……人们重新启用合作社(co-op)的理念!我曾采访过英国的斯特劳德镇社区农业(Stroud Community Agriculture,简称SCA),那里由合作者出资租地或买地,土地交给像查普曼家那样的专业农民打理经营,使用现代化的农机设备,就不至于像我这样累成狗。消费者直接与生产者进行合作,每人每月固定交纳一笔会员费——比如每月37英镑,就可以获得足够1到2人食用的蔬菜;食量大的用户,另外交纳26英镑便可获得额外供给,肉类和蛋类的方式也类似。而那些低收入和靠政府救济金生活的贫困用户,则设有相应的优惠政策。因为用户费是前提预付的,这就为购买农具、交纳地租、对付自然灾害提供了充足的资金。当收成不好时,还可以从其他的生态社区农业合作社购买农产品,以补充不足。自2006运行至今,SCA已拥有100多英亩(6000多亩)土地,200多家庭用户,基本进入了低增长、低消费的可持续状态。

英国调查记者George Monbiot在他的书《我们是怎么陷入这一团糟的》(How did We Get into This Mess?)里,引用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E.F Schumacher)的话“小的是美好的”来倡导这一理念:“全球垄断的大规模工业化农业生产,导致环境恶化,农耕地大量减少,也使得食品安全存在巨大隐患,从长远来看,势必造成农作物减产。要养活人类,小型生态农业+公平贸易,才是唯一的出路。”

6

做一个骄傲的“现代”查普曼

三年下来,能力渐长,积累的经验足够种出可以自足的食物。

然而如此一来,人们就得彻底改变消费习惯:不再频繁光顾超市,把菜篮子转向生态社区,必要时,还得过一种像查普曼家那样的简朴生活……这一切,仅仅把家具换成北欧风格断舍离,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SCA这种合作模式,至今未能在英国大面积流行。

既然不能人人都像查普曼,那就让少部分人先变成查普曼吧!三年来,我过的大概就是查普曼式的生活。写作、种地,虽然还是菜鸟一只,总算了积累了一丁点经验。每年种80到100只洋葱、几大麻袋土豆、豌豆、番茄、抱子甘蓝、香菜、辣椒、小葱和各式沙拉……看天收成,基本上达到了半年到8个月的蔬菜自足。

要说吃自己种的菜是什么滋味?只有一个画面可以形容,那就是《战争与和平》里皮埃尔吃面包的那个:一场牢狱之苦后,皮埃尔回到家,桌子上摆着让人晕眩的美食,他本该狼吞虎咽,但是他没有。他想起一位狱友的话:吃面包的时候,要慢,尽可能慢,还可以在面包屑上洒点盐。自己种的菜,就是皮埃尔手中那只面包的滋味。

自己种的果实虽然没有超市里的蔬菜那么整齐划一,风味儿却不让半分。

地里摘出的果实端上桌来,真正实现“从菜园到餐桌”的梦想。

更多作者王梆在英国的生活、观察和采访,可移步王梆的豆瓣日记:https://www.douban.com/people/wangbang/ 

参考文献[1] Hauntology:https://en.wikipedia.org/wiki/Hauntology[2] Where does your fruit come from and at what cos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7CwTBfIzbw[3] Red Pepper:https://www.redpepper.org.uk/Guns-threats-and-exploitation/[4] The Slow death of Ecuadorian Banana Workers:http://column.global-labour-university.org/2017/12/the-slow-death-of-ecuadorian-banana.html[5] Toxic Banana Production in Ecuador:https://www.dw.com/en/world-in-progress-toxic-banana-production-in-ecuador/av-42098343[6] Why are so few Brit prepared to pick fruit:https://www.thegrocer.co.uk/people/brexit-and-the-workforce/why-are-so-few-brits-prepared-to-pick-fruit/554452.article[7] Strawberries remain at top of pesticide list:https://edition.cnn.com/2017/03/08/health/dirty-dozen-2017/index.html[8] Post-war changes in arable farming and biodiversity in Great Britain》by Robert A Robinson :https://besjournal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full/10.1046/j.1365-2664.2002.00695.x[9] Express 2014. 5.11:https://www.express.co.uk/life-style/garden/475190/The-Government-plans-to-sell-off-green-space-and-allotments-in-the-UK[10] Stroud Community :Agriculturehttp://www.stroudcommunityagriculture.org/

– 关于“前沿食农系列” –

垃圾箱潜水(dumpster diving)、消费者合作社(co-op)、采集野菜野果(forage)、社区厨房(community kitchen)、城市菜园(urban garden)……这些名词听起来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古怪。总的来说,它们都不符合主流社会对食物生产消费链条——生产工业化、种植单一化、流通中介化——的普遍认知。如果说挖野菜采蘑菇可以偶尔为之,那钻垃圾箱捡剩菜大概就有“吃饱了撑的”之嫌;而在城市这种土地资源稀缺又昂贵的地方建设菜园子、做社区组织动员;或者像本文作者王梆这样,忍着千辛万苦,在乡下种些长得不好看的菜来吃——真有这个必要吗?

全世界各地的实践者都在用实际行动表示:有这个必要!于是,食通社开辟了“前沿食农”系列,向大家介绍这些另类的、甚至看起来“不太对劲”的觅食方式。称之为“前沿”,是因为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正在世界范围内被不同人群实践、摸索着。他们是实践者,也是革新家。这些行为的背后,无不包含着对目前食物消费方式、社会结构的反思和重构。借助前沿食农的各种运动和实践,我们也许能够更好地理解现有食物体系的问题和缺陷,做出更有洞见和创意的解决方案。

欢迎国内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作者和我们联系,商议选题。可以是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或是一次目睹,或是介绍一本书籍、一种流派、一套理论……

让我们一起走在时代“前沿”,探索新的食物与人、人与人的关系。

责编:春晖

图片:王梆(除标明外)

版式:妞妞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