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在深圳,没有饭搭子

编者按

很少有一种饮食文化像“清真” 那样,被宗教定义且嵌入民族生活之中。和西北穆斯林朋友接触后,我意识到,离开穆斯林聚居地,来到南方打工,除了“兰州拉面”,他们很难再有其他的平价清真餐馆选择。

要如何维持符合教义与信仰的清真饮食?能否得到足够的尊重和便利?或者,要妥协吗? 在马兰的餐桌上,我们看见,吃饭这件事,像一种持久但不严重的慢性疼痛,时刻提醒着她:选择是有限的,同时也是被主流所忽视的。

《打工者的餐桌》是由⻝通社“联禾创作计划”支持的对劳动者的系列关注与记录。第一篇文章《保洁员阿梅,想好好吃饭》,透过保洁员阿梅的一日三餐,感受她的劳动与生活。第二篇文章,记录远离宁夏故乡的穆斯林女孩马兰在深圳的清真生活史。

●马兰在出租屋走廊。
马兰在深圳,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出租屋,办公室,兰州拉面馆。

三个点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L形线,总长1公里。

有时候,三点减为两点:出租屋和办公室。因为马兰自己做饭,不用去兰州拉面馆吃饭了。

有时候,越出这条固定的轨线,增加一个临时点:菜市场。距离住处1.5公里,一周顶多去一次,买回足够吃一周的蔬菜。

还有一个更远的点,九公里外的清真食品商店,是马兰采购肉品的地方,一个月只需要去一次。

这些点出现在马兰的生活里,都和吃饭有关。

一、从西海固到深圳

马兰来自宁夏回族穆斯林家庭。

在宁夏中南部,有一片区域被称为“西海固”。1972年,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曾将它定义为“全球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西海固”是回族聚居地区,马兰的家乡就在“西海固”里头的西吉县。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西吉县户籍人口47.5万人,其中回族28.4万人。

八年前,马兰离开了宁夏,户口则在四年前迁到了深圳——按照当时的人才引进规定,本科学历令马兰在落户后申请到了市级的15000元入户奖励。

从西吉到深圳,贫瘠的黄土高原和繁华的沿海都市之间,相隔2000公里。深圳的一切,都和家乡不一样。夏季炎热、潮湿、漫长,让马兰难以忍受,“就坐着啥也不干,汗都直往下流。”不适应的不只是气候,饮食也是。

深圳汇集了天南地北、世界各地的风味食物,多元化的餐饮版图,满足着1700多万人的饮食消费需求。清真餐馆是版图中的一块。

然而对马兰来说,“多元化”的基础是“汉族中心”。在深圳八年,走过街头巷尾,马兰很少去留意路边有什么样的餐馆。多数人习以为常的,比如螺蛳粉、木桶饭、麻辣烫、火锅、湘菜、广式肠粉、蛋糕面包——全都不在她可以吃的范围内。

对大多数穆斯林来说,兰州拉面是为数不多的日常消费选择。

●兰州拉面馆。图源:网络

三、 “兰州拉面”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马兰和同学南下广东打工。

“我们第一次去那个地方,领我们来的人说那里没有回民能吃的饭,准备给我们搞些饼干、方便面之类。”她们在工厂外面转悠,一位同学突然欢呼雀跃——不远处出现了一家标记着“清真”字样的兰州拉面馆。

*注:“清真”在阿拉伯文中读作Halal,意为“合乎伊斯兰教义的”。贸易与人口流动增加了个人辨别清真的难度,清真认证则是为保障穆斯林消费权益而出现

此后,她记下了,在南方,只要不是特别偏僻的角落,总能在几公里内找到兰州拉面馆。

清真拉面馆伴随着西北穆斯林向南方流动务工而出现。一份2022年的资料记录,深圳的清真餐厅数量在2000家左右,清真拉面馆占8成以上。

清真拉面馆支撑起了穆斯林在南方汉族地区的流动。2016年大学毕业后,马兰直奔深圳寻找工作,自此,拉面馆贯穿了她离开家乡后的全部生活。

在数不清的兰州拉面馆里,马兰吃遍了每一样菜品——汤面、盖浇面、盖浇饭、炒菜——直到感觉“每一样都一个味”。

有一段时间,她看到兰州拉面,就心生厌烦,“走到跟前,闻到那个汤的味道,都不想进去。”

●兰州拉面馆常见菜品。图源:网络

现在,马兰在深圳基层单位上班,因为总不在食堂吃饭,同事问原因,她告诉对方,“食堂没有多少我能吃的菜。”陆续得知马兰是回民后,有人追着问,“只是不能吃猪肉吗?还是什么肉都不能吃?那你怎么还能长得这么壮?”

马兰很无奈,她尝试过解释,想让对方明白,她不是不吃肉,而是不吃非清真的菜。在西北回民的语境中,清真餐以外的餐食,统一简称为“汉餐”,大肉则指称猪肉。这些鲜有人了解。

单位组织去团建、聚餐,马兰就去附近的兰州拉面馆打包一份吃的,带到聚餐的地方,同事们吃桌上的菜肴,她吃面前打包的食物,聚餐顺利结束。

这种不起眼的边缘性,极少被看见。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她与多数人之间,“我天天一个人吃饭,做饭一个人吃,去兰州拉面也是一个人吃。”

疫情期间,深圳封控,“连兰州拉面都封了,我每天要去扫码、进社区,事情特别多,因为疫情,街道食堂的条件变得特别差,我能吃的只有青菜,而且是很难吃的那种。”

因为吃饭这件事,马兰的情绪崩溃了。

这是唯一一次,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她说出“崩溃”两个字。把遭遇宣泄到朋友圈,清真寺认识的回民朋友看到了,给她寄了一些好吃的过来。

“其实谁不爱吃好吃的呢?”她想吃路边摊的鸡蛋灌饼、关东煮、小笼包。清真做法的小吃,她曾在北方吃到过。现在,遇到喜欢吃的清真馆子,马兰便常去光顾,“希望老板生意兴隆,一直开下去。”

●深圳的清真餐馆。图源:网络

三、作为信仰的饮食

独在异乡,马兰依然保持着清真的饮食,理由很简单:“从小就这样。”

小学时代,堂姐带她去汉族同学家做客,她看着同学妈妈特意在做饭前把锅洗了好几遍,等饭菜上桌了,被矛盾和自责灼烧的马兰,最终还是一口没吃。

到现在,马兰的母亲依然每日礼拜,父亲则在周五到清真寺做主麻(注:穆斯林于每星期五举行的聚礼)。信仰于她而言,是思想上的信和诚,生活则是体现形式——吃饭是其中一种。

如果不是这次接受采访,马兰不会在生活中强调身份与信仰。被问到“清真”是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为啥总要把人的生活日常变成概念化的东西?”

“清真就是洁净。”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理解,“要干净卫生,要符合教义。”不食猪肉,不食自死物(如因疾病、跌撞、衰老等原因而死亡的牛羊),不食动物血,不食未经阿訇念经屠宰的动物,禁止饮酒,这几项构成了清真饮食的基本原则。

*注:在国内,阿訇是回族等穆斯林对宗教教职人员的尊称。

马兰明白,洁净、健康、尊重生灵,诸如此类的清真价值观是基于信仰,而非绝对的科学解释。

进入一家陌生的清真餐馆,马兰快速观察环境和人员,发现备菜时店员把菜放在地上,她断定这家餐馆不够洁净,便转身退出去。

外食的选择性如此局限,自己做饭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小学二年级,农村孩子马兰已经学会了做饭。

城中村自建房的构造,厨房总是挨着卫生间。马兰那间租金750元的大单间也是。她心里觉得膈应,把所有食材、餐具挪到房间置物架上,厨房只留下燃气炉和小冰箱。

一眼望尽的单间,两个衣柜、一个书架、一个置物架、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洗衣机,是她全部的大件家具。

●马兰住处的置物架和书架。

细碎物品被她收拾得整洁。

靠近窗户的位置,立着一个置物架,上面两排放食材和调味料,下面两排放餐具和炊具。

睡觉前,马兰抓一把紫米和糯米,淘洗干净,放在电饭锅里。再洗一点红枣、玉米、山药,放在电饭锅上的蒸屉里,按下定时煮粥功能,第二天起来,早餐就好了。

午饭和晚饭,一天至少做一顿,勤快的时候两顿都自己做。“我现在有一个做法,把米饭、肉、蔬菜,就是土豆、胡萝卜那些,都放在电饭锅里一起煮。”

●马兰做的早餐和炒菜 。

冰箱里的肉快要吃完的时候,就骑40分钟电动车,到清真商店去。

还没停好电动车,老板娘认出了她。走进去后,马兰不客气地接过递来的羊肉馅饼。买牛羊肉一年多,她和老板夫妇已经熟络。老板娘换了一种低声的语调,问她,上次介绍的小伙子怎么样,马兰直说不合适。

老板夫妇来自甘肃,2019年到这里开了清真商店,给周边的清真餐馆供应肉品和粮油副食。墙上贴着价目表,牛羊肉和普通市场上三四十元一斤的价格相差无几。

夫妇俩配合着,正在操作切割机,把马来西亚进口的大块牛肉切成三公分的小方块,赶着给订货的餐饮公司送过去。身后冷柜挂着羊排羊腿,旁边另一个大冰箱放满了切成小份的肉品。中国穆斯林人口超过3000万人,是马来西亚清真食品出口的主要目的地。

商店老板有一种坚定的底气,“汉族人知道的都专门来我这里买肉。第一,屠宰各方面都放心,第二,我们的肉不注水。”

马兰每次来,牛肉羊肉各来两三斤,再买点鸡肉,载回去冻在冰箱里,能吃上一个月。

●深圳某清真食品商店。
偶尔犯懒,早餐也不吃了,午饭晚饭在兰州拉面馆囫囵一顿。流水般的生活平稳自如,波澜不惊,马兰习惯性地关闭了一部分感受力,“应付着就过去了。”

小时候,斋月里,马兰连续一个月在日出前起床进食,白天不再吃喝,直到日落。而现在,封斋四五天后,她就停下来了,“主要是早晨起不来。”

离开家乡后,除了保留着饮食习惯,她感觉自己已经“没啥信仰了”, “书架上那些书,我也没怎么看。现在,我不敢说自己信,也不敢说不信。”信仰在生活里显露底色,又在追问信与诚时触礁。

四、破戒

来到深圳,马兰学会了辨认清真食物。

比如面包,“有些会用起酥油,我以前不知道,就乱买。后来有人告诉我,起酥油主要是猪油做的。现在我会留意它里面有没有用起酥油和肉类。”

●马兰买的清真零食。

但是对“汉餐”,“能不吃就不吃”的原则,也曾被攻破。

两年前在她曾工作的街道,外聘人员也被允许享受“五元三顿”的福利,“早上一块钱,中午两块钱,晚上也两块钱。”

“贫穷打破了我的底线。”马兰不羞于承认。她开始在食堂吃饭,只吃素菜,鱼肉,鸡蛋,“吃我们能吃的。”

前几年生活动荡,马兰没有攒下存款,“心里特别慌,特别没有安全感,吃饭都舍不得吃。”一碗兰州拉面12块钱,每吃一次,内心都伴随着无法排遣的罪恶感,“又花钱了”。

推己及人,马兰不想苛责在异乡漂泊难免吃汉餐的穆斯林。“表弟来深圳打工,只要不是大肉,那些和非清真的牛羊肉一起炒的素菜,他有时候也会吃。”

这是否近似于吃“锅边素”的素食者?在非穆斯林国家的清真饮食光谱上,允许“锅边清真”的存在吗?

有人告诉马兰,在莞深一带的工厂招工广告里,存在一项对回族工人的特别要求:没有忌口。在流动人口聚集、饮食习惯混杂的工业区,“忌口”取代“清真”,将一种饮食文化含糊消解。

去年马兰换到到现在工作的单位,食堂不再提供用餐补助后,马兰退了饭卡,中午和晚上下了班,走两百米回到住处,足够时间简单做一顿饭。

休息日,偶尔有一两个好朋友主动和她一起,寻味散落在城市四处的清真餐厅。心血来潮时,足迹甚至跨到邻市去。

八年里,维持清真饮食的努力是动荡的,有坚持,有退让,有自主,有失落。不过,很少有人问过她,作为穆斯林,在深圳吃饭是否便利。马兰说,她不认为自己需要特殊的关怀。

相反,她有些担心,坚持清真饮食在深圳显得过于刺眼,于是反复强调,“这是我个人的选择。”这几年,一个明显的变化是,马兰对“文化对立”更加敏感了。

●深圳清真餐馆分布(局部)。来源:作者截图

五、寻找饭搭子

1997年,深圳穆斯林人口仅5000余人。1999年,深圳有了第一座简易的清真寺。后来穆斯林群体与日俱增,到2010年,数量超过了8万人。深圳政府决定扩建清真寺,2016年,一座足以容纳5000人以上集体礼拜的新清真寺建成,建筑面积超过1万平方米,成为广东最大清真寺。

白绿双色的主体建筑跻身于周围暗调的建筑群中,洁白得发亮,融合了伊斯兰文化的现代式建筑风格,合格地衬托着深圳的定位——“多元包容的国际化大都市”。

●深圳清真寺。图源:公众号“深圳清真寺”
●2023年开斋节会礼现场。图源:公众号“深圳清真寺”

清真寺的功能涵盖穆斯林生活的方方面面——礼拜、讲经、读书、聚餐、婚恋介绍……

马兰参加过几回清真寺组织的联谊活动,一些穆斯林朋友就是在清真寺认识的。从住处到清真寺,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去年她还在寺里报了名,学习阿拉伯语。

从清真寺出来,隐没于千万人之中的穆斯林,转身出现在同温层微信群里。吃货群、闲置交换群、桌游群、相亲群、租房群……一句“色俩目”的问候与祝安,穆斯林就能彼此相认。

*注:“色俩目”,意为“和平降临于你”,是穆斯林最常用的问候语,也是彼此表达友谊、善意和祝福的方式。

吃货群里,有人将零星散布的清真餐厅打捞,制作了一份深圳清真美食表。到了周末,有人发起聚餐活动,响应者不少。吃腻了兰州拉面而蓄积的食欲,在聚餐时刻释放。

马兰也去,不单是被美食所驱。“桌游群今年建的,我就想出去晃一晃,看能不能找个回族的对象。”她形容自己“深切渴望”和同类人在一起。

过去,她谈过一个汉族恋人,饮食上,对方愿意跟着她的习惯一起吃饭。时间长了,马兰心里觉得那样对他不公道,“差异始终是存在的。”她也知道有些回汉恋人为了解决饮食问题,家里得备两口锅,一个做汉餐,一个做回餐,两口锅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分开后,马兰笃定以后要找个穆斯林一起过日子,“吃不到一块儿是件挺麻烦的事。”

但这并不容易。

三年前,她认识了一个回民男生,尝试着恋爱,后来发现,对方是个骗子,“还骗了我几万块钱。”分手后,马兰实在气不过,一纸诉状将对方告上法庭。

周末上午,微信里弹出新消息,桌游群里有人召集晚上一起吃烤全羊。这回她不想去了,“舍不得,吃一次烤全羊,人均得一两百块钱。”

父母总念叨,喊她回宁夏。她曾短暂回到家乡,在乡村小学做了半年代课老师。又再次别离,重返深圳,2020年底,凭借考取的职业证书,找到这份基层单位的工作。

收入稳定了,马兰每个月“借”给上大学的妹妹1500元生活费,再除去自己不到两千块钱的花销,以及每年林林总总给父母的近两万块钱,还能攒下一点。

她说自己现在经常“吃大餐”——周末到兰州拉面馆,点两个炒菜,一顿下来,六七十块钱。“我就想吃两个菜,一个人点两个菜吃不完,要是能有个饭搭子就挺好的。”

妇女节第二天,马兰去了一趟广州,又一次参加单身青年联谊活动。找一个饭搭子,可能是她眼下唯一一项迫切的事情,“至少吃饭能吃到一起去。”

●马兰住处窗台上的植物。

作者注1:2024年,全球穆斯林人口数量达20亿人,占总人口的25%。国内媒体曾引用马来西亚清真产业促进署数据,早在2014年,全球清真食品年贸易额已达5000亿美元。

作者注2:“为了实现与世界穆斯林各国清真标准的对接与互认”(新华社),2013年,甘肃、宁夏、青海、陕西、云南5省区共同制定了《清真食品认证通则》。2018年,即先后宣布废止。

*为保护受访者,马兰为化名

食通社作者

吴杨

自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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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洁员阿梅,想好好吃饭 | 打工人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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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悠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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