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配线上的“麦门”打工人
前阵子,有人调侃麦当劳变成了一个没有情绪的“中年人”,它不再充满童真和青春的活力,而是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牛马”食堂。可其实麦当劳里从来都不缺“牛马”。我很惊讶,包括我自己在内,似乎因为对麦当劳过于熟悉,以致于真的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快速生产薯条汉堡的黑箱。我们在排队焦急等待食物时,能够通过麦当劳特意设计的透明厨房看到里边忙碌的模糊身影,但我们的视线总是聚焦在食物上,而看不到他们的打工生活。

一、被流水线切割的共同生活
入职后的前半个月,我会很积极地四处找活做,哪里岗位忙我就去哪里。一度感觉,工作是为了工友,为了纾解其他人的的劳累,这样至少让我觉得有意义,和其他人有联系。
比如,我找晶姐学做汉堡,见我一直来,她会得意地叫我“徒弟”。在交接班次与产品制作的配合过程中,我也能通过留言、眼神、笑容感受到同事的友谊。这样的共同劳动也可以像生活那样带给我们积极的能量和情感。
但在许多快餐连锁店,这些都会遭到压制。为了给顾客提供高效的服务,以及标准化、口味可预测的产品,人的因素必须被消除。食物的制作过程被分解为由简单、可重复的步骤构成的装配生产线。
店里的岗位可分为五部分:汉堡区、炸物小食区、薯条和配餐区、饮料和外卖区、麦咖啡站台。每个岗位的分布根据机器设备的位置分布决定的,各区之间很少会串岗。我们店日常同时工作的员工只有五六个,每个人都需要守住自己的固定岗位,确保流水线的正常运转。我被分配到了饮料和外卖区。

各单品的制作其实很简单,因为进货就是半成品。以吉士汉堡为例,晶姐在屏幕上看见订单后,把面包放到烤面包机里,十几秒之后面包落下便算是烤好了,再按照规定挤上酱、放上腌黄瓜、预先烤好的牛肉饼、芝士片,一份标准的吉士汉堡就被做出来了。

这样一来,我只能专注于自己的分工,这种分工在我们彼此间建立起一道厚厚的屏障。那全国各时各地口味都一模一样的汉堡,实际上是通过切割我们劳动者之间的共同生活来维持的。
而且,这些工作虽然看上去简单,却太过枯燥单调,反而十分消磨人的精力。很多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的眼睛看着手脚在机器之间游走,手告诉头脑要闭嘴,任何多余的想法都会卡住机器。从上午7点到10点,这个距离看起来遥远得可怕,我觉得我是跪着移动的,从时间这头到时间那头,只有钟表在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半个多月下来,我拿到的工资只有1700多。我的排班是每天五六个小时,每周5天,偶尔请假,如果每天8小时,全月无休,工资是4500左右。
二、下雨天最怕外卖爆单

最恐怖的是骑手们还会大喊大叫,质问我们:“为什么等了半小时还没好!”他们背后是外卖平台在挥着鞭子。在外卖柜对面,他们穿着雨衣,人挤人,平静的面孔之下早已发狂了。店里的景象同样可怕,工友们都在大声叫喊,问有没有货,鸡排在哪,薯条还要多久。
顾客们则在前台站着倚靠着,视线都在我们身上。这时候我还在绝望:奥利奥碎没有了怎么办?热饮的防溢小盖没有了怎么办?糖浆洒了一桌子怎么办?我分不出一秒钟来处理这些。
爆单的时候,骑手和店员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彷佛每个动作都性命攸关。我们都不敢想象,如果做不完怎么办?让顾客吃不上吗?无论哪个人失误了、做不下去了,整个产线都会崩溃。那这个系统里所有人都会丢掉“性命”:骑手们会被平台惩罚,我们店也会丢掉所有信誉。
而雨一停,订单量就会骤然减少。这个对比才是我最愤恨的:对于顾客来说,他们只是花5块钱找个人替自己淋雨罢了。而经理会说,今天汉堡卖得好,甚至佛系的老秦也说今天生意好。这让我觉得恍惚,什么是“好”?爆单就是“好”吗?

三、“让他们自己搅去!”
老秦喜欢另一位值班经理花花。花花名叫某晓花,三十多岁,已经成家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在家乡打工,又来上海打拼。她最近也要离职了,回家乡,因为女儿要中考。老秦说要送她,虽然不能送她回家乡,但想要把她送到火车站。
晓花个头比较瘦小,梳着高马尾,看起来就很干练,但是没有官样。看她配餐和打包的手速,就知道是我们这儿工作效率最高的。她最常说的是“烦死了”,看见顾客投诉最烦,看见老秦没补货也烦,仓库没存货也烦。我觉得她实际在担任女当家一样的角色。当其他家人应付不来、左支右绌,不正是需要女当家出马的时候吗?
打麦旋风要用木勺把奥利奥碎搅匀,我做这些的时候,她看着烦躁了,就说:“好好好,拿过来吧,让他们自己搅去!”就好像顾客是我们一起应付的敌人,而我们员工才是一家。处理投诉的时候,对顾客的敌意更明显了。“催催催有个屁用啊!”也只有她会这样说,不过她还是要抹下脸皮,好声好气地接投诉电话。
相比之下,副店长“小老W”就显得轻松幽默很多。店里只有他一个人是领固定工资的,他的工资和营业额及门店效益挂钩。所以我偷吃或浪费的食物,都算到他账上。工友会调侃“让小老W请客”,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们浪费。我失误多打的甜筒,他拿过来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吃掉了!”他还会拿着我们卖的泡泡机跟晶姐打闹。接到不得不做的大订单就装可怜:“你们让我三旬老汉当牛做马,牛可以吃草,但我只能做苦力。”是的,即使是副店长,在店里的时候也是一份劳动力。
四、逃离“疯狂星期四”

五、我对剩餐的执念
其实我们每周六可以领一顿员工餐,那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不在于食物本身,而是觉得终于有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能够把做出来的东西免费还给我们自己了。总之,我认为自己偷吃是在抗拒劳动成果和自己劳动的分离。
另一方面,我也很可怜这些食物,它们一旦打烊就会被扔掉,不留给任何员工。我也见过好多次,经理把放置太久的汉堡扔进垃圾桶,我说可以留给我,但经理说硬了不能吃了。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宁可扔掉也不分给员工和员工家人的做法。有时候下班看见剩了很多辣翅,我会想办法带回去一对,有一次煎蛋放太久不能用了,我心想肯定是要扔掉了,就往嘴里塞了两个,套袋子里塞兜里一个。三个吃完以后,又觉得胃里非常恶心了。
在这里,食物被生产出来,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效率,为了实现它的交换价值。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们做的炸鸡汉堡必须被兑换成标定的价格,否则就会被丢到垃圾桶。

有次我收盘子时,看见一个大哥一个人留下一桌吃的,有几个最贵的汉堡,还有菠萝派和薯条,有的被他掰开看了看,菠萝派还在包装里动都没动。我感到不可理解,但也只能过去收拾餐桌。可要把它们倒进垃圾桶时,又觉得很可惜,就把袋子拿了回来。犹豫半天没敢吃,胡思乱想要是中毒了怎么办?吃掉以后更是紧张,还思考了半天自己会不会死。
我一直在思考,我对剩餐的这些执念,对于我打工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也在想,离开这里之后,再以一个顾客的身份去麦当劳消费,汉堡的味道吃起来会有什么不同吗?看到素未谋面的店员忙碌的身影,我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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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