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米价翻倍,农民却不想种了
食通社说
但是,日本真的缺米吗?其实日本大米的产量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经过剩。稻米已成为日本这个粮食自给率一路下滑到38%的国家唯一能够自给自足的主要农产品。但这并不能归功于水稻产量高,而是稻米消费在战后持续下降的结果。日本人虽视大米如珍宝,但在现代化过程中,受到美国在经济,文化和外交上的影响,饮食结构早已西化,主食的选择也变得多元。
大米作为日本人引以为豪的食物,日本文化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步,此次米价上涨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却甚少被提及。
一、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去年夏天开始,日本大米价格上涨,供应减少,起因是2023年日本出现高温使得米粒白浊,食用米产量下降。到了8月后,许多消费者担心缺货,开始抢购,日本的超市等零售店的大米的购买量增至往年的1.5倍。
除了气候变化导致的大米减产,日本政府还将米价上涨归结于入境游客激增,带动大量的大米消费,进一步导致供应紧张。
当时,日本政府的结论是,只要到了10月份,新米上市以后,问题就会解决。但新米上市后,大米的价格并未回降至正常水平,反而一路上扬,2024年11月稻米价格仍比同期水平上涨60%。

据日本总务省六月份发布的物价数据显示,在东京23区,5公斤越光米含税价格为5072日元,较五月还涨了102日元。这已是米价连续第14个月上涨,比去年同期上涨了2511日元,翻了一倍还多。
二、日本缺米吗?
居住在神户的丁薇观察到家附近的超市一直有售大米,不过价格是2023年的两倍多。幸好她本人主食结构比较多元,日常对大米需求不大,但米价上涨可能对四五口人的家庭压力较大。
京都大学田野科学教育研究中心张曼青也表示,她没有发现大米短缺的现象,超市每天都会补货,不过价格涨幅较大。她举例,在2015-2020年期间,日本大米价格约为5公斤2000日元左右,目前的价格是4000-5000日元之间,涨幅为2到2.5倍。
在此次大米价格飙升,供应短缺的背后,其实存在着抑制供给,优先维持米价的日本传统农业政策,这就不得不提到日本的“减反政策”。
日本的粮食自给率在1955年达88%。进入60年代以后,受到地缘政治,国际贸易与社会发展等多重影响,日本农本主义的理念、政策和社会主流观念渐行渐远。不仅是日本,韩国和台湾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在这期间都受到美国的强力影响,开始转向以出口导向型的制造业,同时大量从美国进口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农业和农村从这时开始被边缘化。
在工业化的加速下,为满足劳动力需求,大量人口从农村走向城市,人们的饮食结构开始发生改变。饮食习惯的西化也通常被认为是国家现代化的标准之一。
一方面,日本的经济贸易与美国深度绑定,反过来,美国的粮食外交战略也在推动日本人吃美国货。美国向日本出口大量小麦,也出口肉类以及用于动物饲料的大豆和玉米。这个时期,日本人开始接受美国那套以动物蛋白来判定营养摄入的标准,饮食习惯也向肉蛋奶,面包和意大利面为主的西方饮食靠拢,对大米的摄入相应就减少了。
从数据来看,60年代日本粮食的自给率大幅度下降,已经低于50%,但是大米的自给率却是100%,大米之外的大豆和谷物都依赖进口,外部依存度都超过90%。1962年,日本人均大米消费量为118.3公斤,约为人均每天5.4碗米饭。此后,日本人对大米的需求开始减少,而肉蛋奶的消费量开始增加。到了2020年,人均大米消费降至50.8公斤。

到了70年代,日本人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大米,日本开始调整农业结构和政策。为了防止产量过剩而出现价格下跌,小农损失,日本开始推行“减反政策”,通过控制水稻的种植面积,补贴农民转向种植大型经济作物来维持米价的稳定,同时保障农民的收入。
“减反政策”的高压下,日本大米产量明显下滑。从60年代后期超1300万吨的产量降到2010年的850万吨,再到2020年产量降至776万吨。但是即便产量下滑,日本大米也是够吃的。以2020年为例,日本人每人平均的大米消费量为50.8公斤,约为每天每人吃2.3碗米饭。面包和意大利面等小麦主食挤占了原本大米的位置。
三、投在稻田上的政策阴影
2023年因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产量降至661万吨,2024产量稍涨达683万吨。从60年代1300万吨的产量高峰到如今腰斩,产量是下降了,但价格稳定了吗?稻农收入稳定吗?
虽然在中国人看来,日本米很贵,但其实日本稻米的收购价长期是偏低的。近年来,日本每60公斤的大米生产成本为15000日元(约750元),收购价仅有12000日元 (约600元),政府还需补贴3000日元才能补齐农户的亏损。

张曼青提到,此次“令和米骚动”前,日本学界普遍认为,大米平均5公斤2000日元的价格是较低的,农民赚不到什么钱,但是目前5公斤的米价在4000-5000日元,消费者也较难承受。她认为,大概维持在3000日元左右可能是对农户和消费者都比较好的价格。
四、谁来定价?
除了农业相关的服务,它还提供金融服务,是日本是最大的地方性金融机构之一。同时,由于农协笼络着绝大部分的农户,它也具有很强的政治影响力,不仅可以左右农业政策,甚至可以影响选举。实际上,今天日本的米价就是由农协制定的。

不同的农户对农协褒贬不一,一些大农户认为农协很方便,因为它从种子到销售都能提供支持。尤其对于一些没有销售资源的农户来说,只能依靠农协。
委托农协销售,需要支付15%-20%的手续费。对一些小农户来说,这很难承受。而且农协收购条件苛刻,想要被高价收购并不容易。
张曼青对食通社表示,农协在收购上有很多变态的规定,不仅对口感定价,还严格把控颜值。以黄瓜举例,一定要达到农协要求的规格,短一点长一点都不行,不在规格范围内会被定为“二级”,收购价减少。弯的黄瓜甚至不够格“参加评选”,只能被送去制成腌黄瓜,收购价格是最低的。人们平常感叹日本超市里各式各样的精美蔬果,实际上,农户想要达到那样的规格是非常难的。
因此,越来越多的农户开始寻找新的销售渠道,尝试摆脱农协的垄断。
一些小农开始走精品路线,将产量小但品质好的产品供给特定超市,或者尝试自己和消费者对接。CSA(社区支持农业)也是其中一种形态。如果在日本乡下旅游,人们常见到各地产的农家米,这些大米的产量和价格在这次的“米荒”中较少受到大市场环境的影响。

五、乡村衰败,农业路在何方?
少子高龄化是日本各行各业都在面临的问题,但对农业来说,问题尤为严重。2020年,70%的农民年龄在65岁及以上,11%的农民年龄在49岁及以下。2023年,日本农民的平均年龄为68.7岁。
农民的平均年龄不断上升,越来越多的农民退休,劳动力短缺问题加剧。这种不平衡的年龄结构对农业生产带来很大的挑战。
根据2020年日本农林水产政策研究所发布的普查结果显示,未来5年内,农场经营主体“尚未确定继任者”超过70%,年满70岁或以上、近期可能需要接手的经营主体,“已确定继任者”的比例也不足30%。其中,果树、水稻和露天蔬菜等经营主体“未找到继任者”的比例较高,约为70%,这些都表明农业后继无人的问题正在日益严峻。

农业在日本被称为“艰苦、肮脏、乏味”的工作,年轻人觉得农业生产的投入和收入不成正比,花费相同的时间和精力,在城市工作收入更高,因此宁愿进城打工也不愿意务农。老一辈农民也不愿意后代继续经营农业。
根据农林水产省的数据,仅靠种植水稻维持家庭收入的专职稻农,年平均利润在250万至300万日元(约12.5-15万元)。这个收入在日本并不高。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2022年日本因米价暴跌,所有稻农的平均收入跌至一万日元,除以工作时长,相当于每小时10日元。那年,“稻农每小时挣10日元”成了日本热搜。这是用2022年稻农平均收入除以年工作时间得出的估算值,虽然数据不能反应全面真实的情况,但由此可见米价对稻农收入的严重影响。今年三月,日本多个城市甚至出现了农民要求提高“每小时10日元”工资标准的示威游行。
到了2023年,大米价格复苏,所有稻农的平均时薪达到了63日元(约3.15元),全职农民(以农业作为主要职业)的时薪约为1000日元(约50元)。 这个时薪乍一看很高,但这与日本最低工资水平相当,而且这是以经营大规模农场的全职农民收入来计算的,小农户的收入还达不到这个水平。

米价低迷,农村老龄化,农业后继无人等各种原因,还导致每年都有超过1万公顷的稻田流失。
日本农林水产省在2022年公布的一项数据显示,日本全国耕地面积为432.5万公顷,比上年减少2.4万公顷,减幅0.6%;水稻田耕地面积为235.2万公顷,比上年减少1.4万公顷。
老龄化影响耕地被弃还有一个原因。张曼青向食通社介绍,由于农村人口的减少,山林野兽会更频繁下山袭击村庄,破坏农作物,出于安全的考量,农民往往最先放弃山地上的梯田或者临近山地的耕地。因为日本70%都是山地,不少山地梯田也种植水稻,放弃山地会直接导致大米减产。
当农村的人口少到一定数量时,农村聚落的生活机能会崩塌,其他的生活服务设施,比如医院、学校和交通等,也会陷入停滞。东京大学农学部名誉教授山路永司在一次交流讲座时曾表示,因人口外流和老龄化,日本在过去30年间约有七千个聚落消失。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大米短缺或将年年发生,恐怕到时候不仅是价格飙升,日本民众也会失去农民和农村。
今年9月,日本又将迎来新一季的稻米收获。米价还会涨吗?农民今年能从米价上涨中受益吗?我们将持续关注。
编辑: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