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环保成为展览:一个生态村的绿色幻觉
一、作为展览的网红乡村

就在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典型的日渐“空心化”的小山村。现在,用标准的话术来说,绿水村已经走出了一条“从绿水青山到生态产业、强村富民进一步反哺生态的可持续发展之路”。以自然保护之名,这里吸引来了设计、旅游、文化创意、传统手工艺等产业,俨然成为乡村振兴的模范村。考察、参观、学习络绎不绝,其中有各地各级政府的各个部门、各个大学的教师和学生、研学机构、组织团建的公司等等。
在这个意义上,绿水村不仅是生活的村庄,更是一个以村庄为单位的大型展览。村里的房屋、道路、商铺以及田野,目之所及皆精心设计布局,以供讲解导览,满足外界对于生态田园与乡村振兴的双重想象。

对于外来的参观团,绿水村的乡村运营公司会提供收费1000元的基础团队接待讲解服务。访客们首先在游客中心聆听15分钟的讲座,期间,绿水村改写自身命运的故事会被反复诉说。接下来,导游会带大家实地参访并沿途讲解,参观路线通常串起村民议会、绿水自然学堂、手工艺博物馆、手工艺工坊、徒步道入口和青年中心,最后来到群山怀抱的水库——自然保护的“圣地”。几乎每天,我都会在这条路线上看到一辆辆大巴车,沿着相同的路线行驶,载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每到一个点位都会驻足聆听不同的导游讲解着几乎同样的内容。
正如展览中的展品标有铭牌,村子拥有一套设计师出品的标识导视系统,从进村的村名标牌开始,将访客的目光聚焦于这些构成乡村振兴模范村的关键地点,并提供一段文字讲解。大部分路牌则指向村里越来越多的餐厅、民宿等商业场所。它用来标记地点的语言服务于外来者。例如,村里传统的商铺摊贩聚集地被标记为“CBD”,尽管本地人更习惯用“桥下市场”这个原有的地名。
因为需要告诉游客的信息越来越多,现在这些牌子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蔚为壮观。最初的标识导视系统其实有着干净、低饱和度的色彩,版面面积和字体都较小,在乡村山水间能很好地融入,不会显得突兀或压抑。然而,这些只有步行者能看清的路牌无法满足商家的引流需求,他们需要更大的版面和字号吸引开车的人。

二、制造绿色幻觉
从“污染山村”到“未来乡村”,绿水村的绿色蝶变故事经常为外人所津津乐道。然而,一位返乡种田的朋友鱼缸却向我提出了绿水村是否为“生态村”的质疑。
绿水村成为“生态村”的故事是这样的:2015年以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都以在村里水库上游经营毛竹林、销售竹材和竹笋作为主要生计来源,为了追求产量过量使用化肥和除草剂,最终造成水库氮磷超标等面源污染。

当时一家环保组织与政府合作,从农民手中承包了位于饮用水源水库上游的几百亩毛竹林,中止了竹林中化肥、农药的使用,从而改善了水库水质。项目从一家互联网巨头和一家金融企业那里筹得善款支付竹林租金。这家互联网巨头则可以借此打造自己“环保”的公众形象,虽然它经营的电商业务每年都在制造着海量的塑料垃圾。
在那之后,随着外部资金和人员的到来,保护项目孵化出“绿水自然学堂”,引导村民经营民宿、农家乐,以解决日益增多的访客的吃饭、住宿需求。同时,保护项目与一家设计公司因策划展览而结缘,最终促使这家公司整体迁入绿水村,引入数十名员工,还将村里的一座社会主义风格的废弃礼堂改造成非营利的手工艺博物馆。
几年前,村集体成立了乡村运营公司,招聘乡村CEO,负责吸引更多商家、设计师工作室入驻。运营公司也策划引入艺术节、音乐节、体育赛事等大大小小的活动,在节假日引入“蛋堡派对”“猫登天空”等游乐和艺术装置妆点全村。

这些新兴的业态无疑为村子注入了活力,但却鲜少触及乡村最基础、和自然更为直接联结在一起的农业。
除去网红村的身份,绿水村也是竹产区和稻作农业区。低山区大片分布着笋材两用的毛竹,田间屋后也多有小片的早竹、哺鸡竹林,山间平坦的河谷有千亩农田。早些年,因为相应的补贴和利润,许多耕地变成了苗木林。近年来,永久基本农田保护政策下,大部分平地退林还耕。
不过,和中国许多村庄一样,绿水村正在迅速摆脱传统乡村中人对土地的依赖和照护。现在的绿水村,年轻人大多外出工作,80后及更年轻的村民多缺乏务农经验,所以这些耕地集中流转给了几位外来的大户,他们采取现代化学农业的方式,依靠化肥农药实现大规模种植。

因此,在这片土地上,当你看到绿色或金色的稻田,或许认为那是治愈心灵的景观。但摘掉滤镜,才会发现隐藏在稻穗之下一片片焦黑的田埂,那是除草剂施药量过大或浓度过高导致的。而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化肥袋和农药瓶,则透露着人与土地的疏离。
以生态环保标榜自身的绿水村,仍然未能逃离化学农业的阴影。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全球范围内,高强度的化肥、农药使用会引发土壤酸化板结、病虫害增加、有机质含量下降,并且导致农民对化学农业形成恶性循环的依赖,最终也会使城市人口吃的食物农残和重金属超标。今天,当我们谈论生态时,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一系列严峻的现实。

当乡村不再爱土地,不再从根基上养护一方水土的健康,“生态村”的名号也就显得有些空中楼阁。
在农业生产之外,绿水村在生活方式上也越来越接近城市生活高能耗、高消费的样态,而未形成替代性的、可持续的规划:这里公共交通匮乏,汽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很多人在城村之间远距离通勤;电商普及让快递驿站每天堆积如山的包裹,产生大量的包装垃圾;一些地方原生植被被清理,营建成樱花观景林、千篇一律的绿化带……除了仍可以在菜市场自产自销区买到本地老人种的蔬菜,这里甚至很像美国的郊区——一种建立在高人均能耗之上的生活方式。
因此,当导游告诉访客“绿水村生态很好,夏天还能看到萤火虫,绿水自然学校有‘夜观萤火虫’课程”时,却忽略了村里的光污染、地面硬化、改造开发、农药造成的水污染都在增加,这些因素正威胁着萤火虫的繁衍生息。访客赞叹“原生态”的乡村景观,可人类活动对野生动植物的负面影响,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和讨论。
绿水村成功故事的起点是饮用水源地水质提升,这样的成绩是值得肯定的,但在后续以“展示”为核心逻辑的发展路径上,偏离了生态环保的初衷,甚至遮蔽了乡村生态问题中更为紧迫的系统性问题。而在对绿水村的成功叙事争相传诵的过程中,政府、媒体、乡村运营方和游客共同制造出一种旅游消费的意义上的绿色幻觉。
三、乡村的未来样本?
绿水村的自我展示和商业运营无疑有助于吸引资本、流量、基金会、官方扶持等资源,带来经济和整体面貌的发展,但这里的发展经验真的可以被其它村庄复刻吗?对这一经验的借鉴是否真的能指向更生态、更内生的乡村未来探索?
绿水村对外宣传从自然保护走向乡村旅游的路线,听起来简单、通畅,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可以复制。水源保护项目介入之时,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山上的毛竹林已开始面临“老人管不动,新人不会管”的局面;随着竹材市场萎缩、利润大跌,保护项目可以轻松地从村民那里以较低的价格承包竹林,开展保护;依托便利的位置和优美的环境,村民从经营竹林顺利转向旅游业、服务业,损失不大甚至还会增收。

我曾生活在一个以水果种植为主要生计来源的村庄,大量化学药品的使用严重污染当地人日常使用的井水。据说许多村民患上肾结石,有些人甚至会选择购买瓶装水饮用。然而,水果这种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让当地人能够留在家乡而不必外出打工。还有更多地方,人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严重污染环境的,也正是这些地方提供现代生活离不开的金属矿物、食物、材料……面对这些更多、更复杂的现状,要兼顾社区生计和乡村整体生态健康,往往意味着更长的周期以及反复调整,无法轻易复制绿水村的成功路径。
绿水村案例被频繁提及的另一个关键话题是:不同于只剩老人孩子的“空心村”的衰落景象,年轻人正来到或回到绿水村。新村民的到来、村二代返乡、新产业孵化佐证了这条发展路径的自我造血能力:从十年前的水源保护出发,绿水村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人们停留下来并定居的村庄,而不像其他村庄由政府规划或资本圈地,刻意发展成旅游景点。乡村运营方试图给人们营造的印象是:这是一个有机发展的社区,拥有慢节奏的乡村生活,而不是一个供人们拍照打卡的“网红村”。
然而,许多“新村民”和返乡青年的工作与旅游业直接相关,与土地的联系并不紧密。他们开餐馆和咖啡店,在乡村运营公司等旅游接待机构工作,或是提供各种非遗手作、研学课程。许多“老村民”的经济来源也开始依赖旅游业。他们在宅基地上翻新别墅经营民宿,周末和节假日在游客聚集的地方摆摊。还有很多年轻人只是在绿水村居住,他们或是数字游民,或是过着城乡二元的生活,在城镇工作,晚上或周末节假日回村。
无论是乡村旅游还是城乡候鸟式生活,乡村只是城市工作和消费体系的延伸,是城市的后花园。这种发展模式下,绿水村尽管实现了强村富民,可却让人担忧它在未来是否能真正兑现“可持续”的许诺。
一个有机的乡村当然不该只有农业,它本应有更加丰富的业态和分工。但为了迎合艺术家、设计师、消费者、媒体等来自城市的外部需求和目光,而荒废掉将人与脚下的土地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农业,以及其他内生于乡村的产业,这种对乡村的展示最终达成的效果常常是乡村进一步“地产化”,并且逐渐偏离绿水村在故事的开头所宣称的“生态”理念。

现在的绿水村还可以通过老一辈的地方性知识维系对土地的感情,与村子的商业化运营勉力实现平衡。可再过两个世代,等到大多数村民不再种地或定居城市,这个村子的文化和传统将走向何处?这里的自然生态又会走向何处?
绿水村的生活还在继续,依旧充满活力,只有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编辑:郑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