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田园,从忐忑歉疚到心安理得|扣子奶奶

一、理念一万不如行动一件

总有一些不经意的契机,种下某种改变。比如2007年冬天,我带着摄影志愿者高天去东北,为残障美术家画册做拍摄。一早将高天安顿在鞍山赵丽的画廊,我去附近早市买早餐。

一分钱报酬没有,大冷天的自带装备来东北,早餐怎么也得吃好,蒸包炸糕茶叶蛋豆浆油条小米粥物美价廉一大堆。高天扒拉着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做算术:“我们这一顿,产生了12个塑料垃圾。”

我关注环境变化对地球、对人类生存的影响,关注荒漠化、沙尘暴、企鹅生存环境,甚至更小众的金沙江水电工程对环境的影响,还为此拍过纪录片,算是比较有环保意识的人。但是那个早晨,我觉得很羞愧、很抱歉、很不好意思,不是对高天的,而是对这个世界、对地球的。

理论上都知道应该环保,但人生在世穿衣吃饭是刚需,向世界索取不可避免,现代生活高度社会化、商品化,人的基本需求与产地距离越远、供应链越长,对环境的伤害就越重。我感谢高天在那个寒冷的早晨点醒我,让“环保”不再是理念、理想,自此与一次性餐具和塑料袋结仇,出门自带水杯、餐具、购物袋。

2009年,湖北襄樊,“绿色汉江”发起人运建立痛陈含磷洗涤剂的危害,还给出具体可行的替代方案——用肥皂和皂粉代替洗手液、洗衣粉和洗衣液。我立即付诸行动,后来发展到不用沐浴露、洗发水,不仅减少环境负担,也减轻身体负担,头发清爽无屑,还省钱。

2018年在台湾中央山脉梨山深处,体验阿宝(李宝莲,1999年进山做果农、台湾最早的生态农人)的山景美厕,但是找不到卫生纸。求问无纸解决方案,她用手掬起一捧水,并问我:“卫生纸,卫生吗?”从那时起不用卫生纸

三人行,有我师,感激他们。

二、生而为人的歉意

我曾在台湾务农两年,2017到2019,在宜兰的深沟村

台湾的有机农业起步较早,彼时有机谷物种植面积1%(网络资料:2022年中国有机农业生产面积占全国农业用地0.8%,其中谷物种植47.5%,即0.36%),但深沟占比高过一半,当时有两百多位有机农夫。

村里有农夫食堂、美虹厨房、小间书菜等公共空间,可以找到全台最高品质的农产。很多农夫半农半X,有些“X”是城市里的工作或者远程工作,更多是从事食农相关的手工或者加工,几乎什么都有种、什么都有做,享誉全台物美价也美。村子里的农夫之间还有很多以物易物的机会,作为种稻农夫兼村庄酿酒师傅兼食物课程老师,我的美酒美食大受欢迎,可以换到更多好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在最低碳旅程之内实现最高品质的日常生活。

我在深沟,过了两年非常奢侈的生活,如果没有通向稻田的排水管,那段活色生香的时光几乎是完美的。

台湾农村水电统一供应一如城市,但没有城市化排污系统,村庄里左邻右舍汇集排入河流,排污口近旁的田租会低一些。

当时我租住的农舍与村庄街上有段距离,几家农舍散落田间,生活污水直通稻田。一开始我没注意到这个问题,直到被农友领去看田里的水。

我在城市出生、长大,现代供排水系统里的人是看不到污水的,我不知道自己洗衣涮碗的水流向哪里、有怎样的危害。而那一次,现实直观地看到我排水管的水跟稻田水颜色不一样,污水口近旁的秧苗明显更黄、更瘦。

我不吃肉、那时已很少炒菜,厨房油垢应该不重。我严格拒绝一次性餐具、塑料制品重复使用、不用含磷洗涤剂,即使在深沟村的有机农夫圈子里,能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多。饶是如此,我排出的水依然在祸害稻田。

我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这份歉意不单是对农友的,生而为人,愧对土地。

三、重新设置我与世界的关系

恶人谷对我的人生而言是一次机会,实践自给自足人生梦想,尝试把人对环境的危害降至最低,也降低自己对世界的歉意。

鸟吃虫,虫吃草,鸟死了掉在地上被虫吃、烂在土里喂草,鸟也吃土里的蚯蚓,蚯蚓吃土的同时松土、还用自己的排泻为草施肥……都是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动物啦、植物啦,都是循环里的一环,但人例外。草喂羊、羊粪喂还给草,狼吃羊,还吃其它吃草的动物,狼死后再将自己的身体喂还土地,但人例外,人吃一切,主宰世界,予取予求,不仅吃绝了很多动物,还吞噬土地。

人制造的城市越来越大,钢筋水泥封印万物,城市扩张吃掉孕育生命的土地,形成香港人口中的“石屎森林”。人类活动足迹所至,土地生命力节节败退。

我带着生而为人的歉疚规划自己在恶人谷的住处,尽可能减轻对土地的伤害,非必要、不硬化,这里的硬化不是指水泥硬化,人类活动踩踏导致的土壤硬化也在内,只有非常非常必要才用水泥。恶人谷一号把房子架在猪屎网上,只有桩脚用水泥,后来的恶人谷二号,用10平方土地硬化实现全部生活功能。

◉池塘,红色的彼岸花是球茎作物。

宜兰农舍的排水沟给我留下大面积心理阴影,恶人谷生活污水经过芭蕉圈一号、芭蕉圈二号进入睡莲池塘,然后排入菜园成为灌溉水。邻居小哥送我一桶红鲤鱼苗,我很忐忑,担心害死鱼。几年过去,鱼在睡莲池塘活得很好,还有新生的小鱼。

负责净化污水的第一道防卫植物是芭蕉,枝繁叶茂,今年应该能吃到香蕉。两级过滤净化后,睡莲池塘边桑树和野姜花长势喜人。感谢这些生灵,投之生活污水,报我玉树琼花。

◉左上为一号芭蕉圈,种的是苹果蕉,稍矮,一直没有开花结果。左下则是二号芭蕉圈,可以看到结了一串果子,还有一个月时间,今年应该能吃到。

猪屎网,绝对是田园建筑神来之笔。我在这里处理田间的收获,是恶人谷主要操作空间,承接了两百多斤花生的壳,一百多斤各种豆的豆荚,还有难以计数的菜叶、果核、核桃壳等等等等。从来不用扫地,绝对是懒人福音。

◉恶人谷一号离地80厘米,猪屎网下堆积了四年来各种积累,现在只剩70了。

四年过去,猪屎网下的地面抬升不少,目前常住居民分别有一棵碗口粗的苦樱桃、五棵低矮灌木红果籽、二十几棵青叶白玉簪、四棵清香木、两株风车茉莉、薄荷霍香若干,每年还会种黄花豆、南瓜、丝瓜等爬藤作物。

原来土质瘠薄只长恶性草,头两年种什么都病病恹恹的死不了也活不旺。现在扒开表层厚厚的腐植质,下面的松软黑土纯纯优质种植土,今年的爬藤豆科长得不错,偶尔钻进去拔草,现在猪屎网下的草相已经非常漂亮了。

“草相”这个词,在台湾时跟一位深沟农友学到。

◉路边草相。高位植物是藤架上的南瓜,中位是金针和正在长大的番茄,低位草蒲公英、车前和半枝莲,都是中药。

四、后宫“草相”

第一次听到“草相”,是在年轻老农夫陈幸延田边。在深沟村,凡是务农资历更早的,我都尊之“老农夫”。幸延只有二十几岁,年纪不及我一半,他在深沟村有诸多好玩的实践,包括搭棚住在菜地两年。

福建与台湾气候条件接近,温暖多雨,是草的天堂。 草是菜农的噩梦,要菜命的那种。幸延把菜地里的草分成恶性草和非恶性草,恶性草的特点是高、壮,高抢占阳光、壮攫取肥力,其中节生、根生者又是恶性草里的灭绝师太,菜被逼到没活路。对付恶性草,一定要在开花结籽之前拔除 ,放在专门区域遮光覆盖,堆肥发酵杀灭病菌草籽,变成碳氮比适宜的优质育苗土。

◉恶性草,看上去不高,但是覆地、节生,极具杀伤力。
◉上图拔出来的草,看上去极相似,但节生,而且草籽系列能力极强,不及时排除就泛滥成灾。

经过两年实践,一百多平方的菜地与近旁明显不同,蔬菜肥壮,没有恶性草,也几乎没有裸露的土壤,贴地多是浅根系的矮草,既不抢阳光也夺不走多少养分,但能减少水土流失降低蒸发,还为土地提供腐植质,“初步建立了合理的草相”。

一直对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很绝望,人攫取土地、祸害土地,但陈幸延的菜地让我看到:人与土地良性互动是可能的,人向土地求取食物的同时,也可以回馈土地、滋养土地。

恶人谷某种程度是幸延的扩大版,我用自己的实践向他致敬。

完全野放的荒地其实是在透支地力。恶人谷荒草没人,挖机打掉之后发现土质贫瘠板结严重。翻地种田根本挖不动,不单土壤板结,盘根错节全都是茅草根,只好请回挖机掘地三尺。茅草生命力极强,一截根留在土里就能继续发芽生生不息,又请了十几位阿姨,敲开泥块扯草根,做了一个星期,扯出来的茅草根堆成山。算算账,连机工带人工,茅草根花掉一万多。

◉土里的茅草根。
◉挖茅草的工具。

就这样也不算完,我跟茅草的战争持续了三年,置备了专门挖草的十八般兵器,一旦发现,歇斯底里大开杀戒,连根挖出,烈日暴晒,折磨致死,现在想拍照说明都不好找了。

◉进入恶人谷,有三年时间为茅草抓狂,直至斩尽杀绝,现在为了拍照片要跑到附近去找茅草根。手里和地下的一团草,应该都是一小截草根长出来的。

与恶性草生死缠斗四年多,恶人谷草相大为改观,人活动越多的区域,草相越好。最好的是猪屎网下,然后是房前屋后。屋后河沟对面的山坡原本很少过去,新植主力木本是板栗、油茶、芙蓉李,但幼苗期不占优势,野草疯长。今年新修跨水凉亭,这条荒草蔓延的路就成了我的后宫,卧榻之侧岂容恶草安睡。主动拔草发生在每一场透雨之后,趁土地松软连根拔。被动拔草是草开花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懒,就算地太硬拔不动,至少也要用镰刀割掉草头,割掉也不能随便扔,未成熟的草籽照样春风吹又生,必须扔河里以绝后患。

◉跨水凉亭门口,已经可以不用拔草了。通往凉亭的路,正在培植小叶桅子花的部分覆了厚厚的松毛,另外一侧已经有很好的草相。

现在基本上看不到长高的恶性草,优势草本是金鸡菊和洛神花。金鸡菊生命力爆棚,明年一定能盖满路面。洛神不仅漂亮好吃,肥厚叶片和粗壮枝干是最好的土壤酸性改良材料。人与金鸡菊和洛神强强联手,全面压制恶性草指年可待,我的后宫将是洛神点缀的金黄花毯。

◉20天前,后宫雨后刚拔过的草。20天后,洛神已经高可及人。

五、重新界定人与土地的关系

野生动物用自己的排泻在旷野宣示主权,界定维持生存的领地。维持一个人生存需要多少土地?我试过了,一亩三分地,足够全方位自给自足,还有富余寄给儿子。我实现健康生活,顺便提升附近鸟儿的生活品质,食物森林贡献食物的同时固氮保土滋养土地,一举N得。

四年过后巡视自己的领地,惊愕发现:土质改良最明显的区域,居然是一个“排泻覆盖圈”。

几年前就写过恶人谷粪尿分离的旱厕,人类排泻物作为肥料还田。恶人谷旱厕几经升级,已成近有百合中有彼岸花远有南瓜花的花园美厕,是我关起门来朝天过日常生活里的重要一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收集的小便拿去兑水浇菜,大便堆肥,挖坑填埋,慢慢转化。堆肥桶很重搬不远,几个堆填区都在十米左右,就算再近一点其实也没味道,只是心理作用不太好。堆填区周边的植物,生长优势肉眼可见,真正理解老辈子农夫为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拔除恶性草是每天例行功课,但真正能够无死角覆盖的区域,是住房周边半径10米左右范围,来来回回看到了就随手拔掉,刚好是我的蔬菜水果区,恰巧也是那个“排泻覆盖圈”,不禁失笑:我终于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作为食物森林系统金字塔尖的果实采收者,土地滋养的生命同时也是属于土地的动物。事实证明,人类活动并不必然危害环境,人的生命是可以与周边生命系统共生、共荣、彼此生成的。

土地滋养生命,我让土地丰饶,终于可以心安理得与土地相处了。

投之美好草相,报我健康食材,我和我的土地,一刻也不能分开。

◉半枝莲和野姜花。

 

食通社作者

扣子

农夫毅行者,村庄酿酒师傅。全职吃货,兼职农夫,业余写作。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编辑: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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