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学会做一颗活着的种子
我曾写过住在土地上的人们如何与大地紧紧相拥,在电影中听过风吹向麦田的沙沙声,也读到过农人们与土地的深厚连结,却无法透过每天吃下肚子的食物感受到乡村与土地,这种矛盾有时会让我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认知失调。
今年春天,我报名了食通社的“生态农业实习计划”,来到位于广州从化的银林农场。穿过超市的货架、仓库和冷链,我尝试踏上一片真正的土地,去理解食物及其承载的生命记忆。
从广州的老城区到银林村,是一次缓慢的移动。直到车窗外的绿化带消失,野草在水泥缝隙中顽强生长,树木开始变得多样,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乡村的气息。下车后,四月的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成群昆虫的嗡嗡声,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唤醒了,我在广州农场的一段鲜活日子,也由此开启。
一、鸡、鸟、蓝莓树

此时,蓝莓正值丰收,踩在地膜上的却不止有人,还有咯咯叫的鸡。山谷里的鸡会走出鸡舍,跑过草地,跃向蓝莓树,在树苗间漫步静待,全神贯注地等待蓝莓掉下来。一颗蓝莓在人们的碰撞中掉落,落地时想必无比响亮,才会在一瞬间有许多鸡飞奔过来,张着尖锐的鸡嘴开始争夺。后来鸡们学会了跟着人走,只要有人靠近就迅速跟上,见人停留还会啄鞋示意,人在行间步道走动,肢体触碰到枝干,熟透了的蓝莓就会掉落下来。跟着人,有果吃,这是鸡们在五月的共识。
鸡的移动在朴门永续里也得到重视:让鸡和鸡群移动起来!让它们在春天吃越冬害虫,夏天吃熟透的落果,秋天在谷物地里捡拾遗穗,扒拉表土还会让土地更加松散。也许我们应当学习如何以鸡的视角俯视大地。在外走久了,鸡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它们喜欢到处拉屎,吃完蓝莓以后的蓝黑色鸡屎在太阳下被照亮,我们时常会觉得这也是一种蓝莓回归土壤的方式。偶尔我们会在蓝莓树下发现内壁光滑的沙坑,坑底有一些落叶,周围还有鸡在徘徊,我们想这是鸡刨下的坑,落叶上曾经掉过一颗蛋。

蓝莓树的密集也引来了食果的鸟,我们一度想要用喇叭里的鸟语驱离它们,但不同物种间语言的陌生仍然远超我们的理解,鸟鸣从未因此停顿。蓝莓树喜好光照,在山下多雨的四月几乎见不到蓝莓,只有在山上某处会有二三颗。鸟总是会先我们几步发现山顶成熟的蓝莓,在树丛里啾啾叫着吃上了。鸡是看得见的,鸟只听得到声,眼睛追过去的时候只剩下空荡荡的枝条了。四月末,蓝莓在山顶胡乱长出了,鸟们叫得更欢了,气得马师傅带着阿姨们也躲在蓝莓树丛里,四处寻觅贪吃的鸟留下的踪迹,有时候上山还没见到人,反而先听到了马师傅的呼声。
马师傅会双掌合拢做喇叭状,大声发出“胡-嘟-嘟”,有时是“呼-噜-噜”的声音来驱赶鸟。她说这是鸟叫声,我们对此保持怀疑,但一轮声音过后,食果的鸟确实会消停一阵。五月,山间到处都是雨水,天气和心情都是泥泞的,蓝莓沾多了雨,变得水呼呼的,更多的蓝莓被雨打落在地上,鸟和鸡都来不及吃上,都留给土壤了。六月也要结束了,蓝莓没有了,山谷里的荔枝树结果了,鸟和鸡又回到荔枝树旁,沙坑还是在蓝莓树下。

二、“黑山羊优选”鬼针草

鬼针草眼中的世界一定是垂直而立体的。它的根向下探索黑暗与湿润,它的茎向上追逐阳光与风,而它的种子则向水平的四面八方,搭乘着一切移动的便车,去探索更多的领地。它将自己的未来,毫不见外地托付给路过的我们。

黑山羊们是农场里一起除草的“同事”,可它们几乎什么都吃,给其他同事们造成了很大困扰。它们喜欢悄无声息地,三两成群地出现,像一片流动的黑色阴影。与黑山羊一起工作令人开心又烦恼。在上午,我们还欣慰于它们啃光了一片杂草;到下午,就可能心痛地发现,某位伙伴刚种下的菜苗或茂盛的香草,也成了它们的美餐。黑山羊的最爱还是鬼针草,它们是野草的老饕,绕过那些坚韧粗糙的老草,用灵活的嘴唇,精准地叼走鬼针草最顶端、最鲜嫩的叶片。那正是鬼针草生命力最旺盛、准备开花结籽的部分。

三、如水的玉米

在城市的视角里,玉米总是粒粒金黄饱满地呈现。我从未想过它也会残缺,也会被风雨塑造:玉米杆顶端的雄穗,需借风力晃动将花粉洒向下方的雌穗。雌穗的花丝承接粉末,每一根孕育一粒籽实。然而,连日疯狂的雨水浸透了玉米须,阻断了这场授粉。
想象一下:玉米棒上,籽粒本应在有限空间里紧密镶嵌,形成完美的密铺结构。但当授粉缺失,如同盛水的容器突然出现缺口,秩序便瓦解了——籽粒开始向四周自由的边界“流动”、摊开,所有的籽粒都是一颗活着的种子。

“可这样的玉米才更甜,风味更浓!”曾经在影视公司工作多年,重新回到乡村的峰哥呵呵笑道,随手又拿起一穗,拨开表皮,露出了满布其上的、大小不一的籽粒。
四、琢磨不透的树

鹏程告诉我,前些年他实践自然农法,曾对荔枝树进行“矮化”,在枝条末端挂上半袋子沙袋,把枝干拽离天空。“缩短养分传输的距离,光照多一些,挂果也能多些。”茶桌前,鹏程聊起这些年的尝试,语气里带着些无奈,“效果嘛…不尽如人意。”他抬手指向远处一棵荔枝树,“瞧那棵‘怀枝’,当初为挡隔壁飘来的农药才种的,没管过它,任它疯长。可在今年反倒还结得特别多。”他轻轻笑起来,“树啊,真是琢磨不透的。”


今年,他又计划使用酵素农法——利用发酵产生的酶和复合菌群来保护、滋养果树。效果如何尚未可知,一切仍在摸索。闲暇之余,鹏程还讲过一个与万物“对话”的故事。这里一度饱受白蚁之苦,从荔枝树干一路蔓延到厨房角落。一个安静的午后,鹏程决心敞开心扉,诚恳地向白蚁们诉说着近况、困扰,还有彼此共存的界限。白蚁们依旧奔忙,他讪讪作罢。然而次日,主干上的白蚁竟减少了许多;再过几日,白蚁们从主干上撤离了,就连它们筑好的巢都抛下了。在飘散的言语里,那片寻求尊重和理解的意念,似乎真的传递了过去。

五、离枝的荔枝

眼前的糯米糍、桂味荔枝树,便是阿姨们当年开荒时种下的。银林农场的负责人郭锐打量着粗壮的树根,估摸着树龄得有五十年了。但亲历其事的阿姨们却语气笃定:“哪有那么久?是八十年代某个好天种下的,就三十年!” 她们和郭锐身手矫健,三两下便攀上粗壮的枝干,利落地剪下挂满果实的枝条。在树下可得留神,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坠落的荔枝、断枝、甚至枝条间悬着的蜂窝或鸟窝砸中。而那高悬枝头、最接近天空的果实,风味总是最为浓郁。

这些荔枝树和我一个年纪——都在20世纪的末尾种在这颗星球上,又在二十五年以后,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相遇。而对郭锐而言,学会照料父母种下的二十多棵荔枝树,是他必须面对的课题。
多年来,郭锐对自家荔枝树奉行自然农法的“无为”之道:让它们自由生长,只施以最小干预,更多是持续观察。他指着树干上一处裸露着条状伤痕的树皮说:“这棵树曾被虫子啃掉大片树皮。发现后,我们剪除了树顶枝叶,让阳光倾泻而下,这才驱走了害虫。当年它结的果子就又酸又涩,品质极差。”想象树传输养分的血管淤塞,酸涩被淤积在果实里,当年的荔枝果就好似树颗颗滚落的眼泪。如今,新生的树皮从伤口边缘向上愈合,缓慢地裹上曾经的创伤。


郭锐回忆道,在咖啡厅前这片绿茵茵的土地,曾经种满了柑橘树,那二十多棵荔枝树就穿插其间。一棵荔枝树需要七到八年才能结果,为了填补这段漫长的空窗期,父辈们曾指望柑橘树带来经济上的收益。在和另一位老村民忠哥的聊天里,我们曾拼凑出银林村经济作物的变迁。在爆发黄龙病以前的八十年代,银林村曾遍布柑橘林,在大面积改种柑橘以前,最初的作物是水稻。而在今天,荔枝的价格远远比不上采摘的人工成本,村民们选择出去打工寻找其他生计。“我们这些(老荔枝树)都被人忘掉咯!没人采摘,也没人管。”在观音山底一颗三百年的古荔枝树下,树荫辽阔,老村民和我们说道。

六、回到城市后

我开始学着辨认蔬菜和土壤:哪一片土壤上的车前草会长得茂盛柔软,哪一种植物的果皮会在高温下变得厚实。也慢慢体会到,在银林的共食,并不仅仅是一起吃饭的意思,而是一种彼此照护的关系:我们吃下土地的给予,也要照料土地的疲惫。

后来,在某个回到城市的午后,我在冷气充盈的超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当我拿起一颗外形完美的番茄时,突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怔忡——这颗番茄,来自怎样的土地?它是否也曾在风雨中摇曳、在虫鸣里成熟?它的种子又是什么模样?
超市的标签里没有找到答案,我只是站在自动结账机前,扫描着这颗番茄。在电子屏幕上显示的价格,也依然只是它作为商品的交换价值。而那背后被抹去的庞大生命故事——泥土的温度、季节的轮回、人与土地之间的柔软连结,是无法被数字衡量的。

生态农业实习计划
截至目前已完成四期招募,共计支持80余位伙伴进入全国十余家生态农场,展开3个月至1年不等的农场实习。
编辑:郑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