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百天回访:一家北京农场的漫漫复工路

灾难过后的三个月里,从忧心忡忡的消费者,到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几乎都在问甄睿同一个问题:“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2025年7月28日凌晨,极端强降雨袭击北京北部山区,山洪裹挟泥沙,漫过堤坝。在密云区北庄镇清水河边,甄睿负责的搜狐农场一夜间成为废墟,两位本地工作人员从黑暗的洪流中死里逃生。

这450亩土地是“80后”农学生甄睿十三年的心血。从2012年秋天开始,甄睿在此耕种鲜食玉米(甜玉米)、果树和蔬菜,照料着100多名会员租种的家庭小菜园,这些年也接待清水河畔露营、观鸟的客人。每年6月底至10月上旬,十几茬玉米接连成熟,从田间直达餐桌。

三个多月以来,甄睿清理废墟、评估损失,与政府部门开会,为重建农场而奔走。但未来仍处于不确定之中。如何继续耕种?重建资金从哪来?灾难是否还会再次降临?

而他的故事仅仅是一个缩影。这场反常的特大暴雨从7月23日起席卷京津冀,持续147小时,造成30万人受灾,144人失踪、死亡,许多永久基本农田被毁。极端气候愈发频繁,当降水带逐渐向防汛经验不足的北方移动,农人该如何生存?

◉洪水将农场的痕迹几乎抹平,只剩下被冲垮的路基,泡在水里的烂泥和少量建筑垃圾。

一、复耕?

8月1日,道路、通讯、电力已经陆续恢复,甄睿终于能返回农场。检查土层是第一要紧事。但用铁锹挖开淤泥的那刻,他意识到:这片土地不再适合耕种了。洪水几乎冲走了所有的表层土壤,只留下淤泥和砂石。“自然灾害损毁难以复耕”是中国耕地减少的重要掣肘之一。看着农场面目全非的土地,基层政府与甄睿只能达成无奈的共识:短时间内,在原地恢复农业生产已经“不现实”。

当地政府官员告知甄睿,等到年底,在由自然资源部门进行的年度国土变更调查中,将会根据土地的实际用途,更新土地性质。如果农场所在地经过专家评估确认,无法复耕,将从“耕地”转为“林地”或“草地”。

自然资源部、农业农村部及国家林业和草原局联合发布的相关政策文件显示,为守住“耕地红线”,耕地面积一般需要保证“进出平衡”。但“自然灾害损毁难以复耕”可以豁免。

“不适合种的(土地)不要硬种,保留原样,调整出来后看看怎么发展旅游。”当地镇党委书记这样对甄睿说。

放弃原址重建的念头后,甄睿开始在周边四处考察,“大家报团取暖,互相安慰吧。”几周之后,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业务嫁接。

目前,他与两公里外的一家农场达成了临时合作。对方地势高,受灾较轻,还有150亩的高标准农田、新搭建的暖棚和露营业务。在暖棚里,甄睿重新种下了自家农场最具代表性的农产品:鲜食玉米。而作为交换,他将自己原有的露营客户介绍给新的农场。

9月24日,第一批甜玉米从新的土地上冒出嫩芽。即使还不确定在未来的一百天里,这批新芽能否扛过京郊山区的寒冷冬季,它们仍然是甄睿眼前最近的希望。

◉搜狐农场视频号发布的玉米栽种进展。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怎样才能重新找到能耕种的新土地,甄睿还没有答案。房山当地的朋友告诉他,2023年经历了洪灾后,房山河道周边和行洪区的一些住宅,甚至高尔夫球场,都被要求拆除。今年密云洪灾3天后的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副市长夏林茂再次宣布,将对现有的水库、现有的沟渠、河道、桥梁、堤防进行重新梳理和规划,“形成蓄水和行洪方面的联调联动”,以“适应气候变化和发展需要”。“之后,我们可能要更多参考政府的更新调查,再加上自己的实地勘察,再去决定是不是要拿地了。”甄睿说。

但甄睿仍然不舍得放弃农场,因为“有责任,有感情”。

“哪怕这里不能再按以前的方式耕种,我们能给后来的人一些提醒或者参考,也都是好的。”他说。

二、资金

重回农场后,眼前这片450亩土地变得陌生:连绵起伏的农田消失了,葱郁的果树不再遮挡视线。在望不到尽头的淤泥上,散落着失去驾驶舱的拖拉机残骸、断裂的混凝土路板、扭曲变形的金属门框和裸露的地下管道。

◉上:一辆近4吨重的拖拉机被洪水掀倒,翻滚了至少200米远,驾驶室不见踪影;下:紧邻清水河的农场大门处,仅剩两间库房。门卫室、另外八间库房、库房左侧的一间冷库,全部被洪水冲走。

这场洪灾抹去了农场过去至少3000万元的投入。暴雨后,围墙倒塌了,来的人也杂乱。一个月里,他和另一名本地同事努力守在淤泥里,捡回仓库金属骨架、彩钢门框、农机残骸,陆续卖给了废品回收站,一共拿回了3万元。

灾后,当地政府很快要求农场上报农产品的种植面积及预期产量、农业类硬件设施及文旅类硬件设施的损失等数据。但赔偿标准尚未公布。

镇政府还表示,会对重建大棚、仓库等设施的资金给予一半补贴。“这是天灾,政府真的没有义务‘赔’。我们心怀感激,”甄睿说,“但问题是,受灾后,我们的运营几乎中断,大棚总造价要30万,如何再能拿出这15万呢?”

唯一确定的是,这场洪水是“莫大的一课”,甄睿说。

过去40多年的人生里,甄睿几乎都在干燥的北方生活,“只在新闻上见过洪水”。他总是幸运的那个:2018年,雨季异常漫长,玉米难以授粉结籽,农场连续20天没有一根玉米可卖。农场旁的清水河水位不断上涨,冲倒了农场小门附近的漫水桥。目睹漫水桥倾倒的甄睿第一次意识到,气候变化似乎离自己很近。但天气很快放晴,危机解除。

2023年,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袭击北京南部,因灾死亡33人,18人失踪。一些房山农友的农场被毁,甄睿“还有些庆幸”。

没想到,仅仅两年后,特大暴雨就袭击了密云。“对于气候变化这个事,我还是有点掉以轻心了,”他说。

甄睿没有对作物或农业硬件设施投保。理由很直接:如果参保,保费可能高达每年数万元,但赔偿却有限。过去十多年中,甄睿唯一一次考虑购买农业险,是因为前一年的冰雹砸伤了农场的杏树。他了解到,安华农业保险公司的杏树保险需要缴纳保费1000多元。最后具体买没买,他几乎不记得了。

每年,他只为员工购买社保和意外险,并为参与露营、观鸟等活动客人购买场地责任险,后者主要针对经营场所内因意外事故造成的人身伤亡和财产损失。

◉农场原本的研学教室和餐厅被冲垮,中间的隔断墙已经消失。

从2007年起,中央财政和地区财政开始为购买农业保险农户提供一定的保费补贴,这类“政策性农业保险”覆盖种植业、养殖业,以及温室大棚、农机等农业财产。

在北京,对于玉米、小麦、稻谷等主要作物,中央财政会补贴35%的保费,市级财政再补贴25%,农户只需缴40%。

保险赔偿金额一般由保额等级、作物受损时的生长阶段和损毁面积决定。以玉米为例,保额有三个等级:赔偿种子、化肥、农药、机耕、灌溉等基础种植成本的“种植险”(又被称为“物化险”),将地租、人工成本也计入的 “完全成本保险”,和基于玉米每亩预期收入、涵盖自然灾害减产和市场价下跌双重风险的“种植收入保险”,保费依次提高。

甄睿此前对这些细节“都不了解”,他对农业险的了解主要是预防“意外”。

◉北京市2025年政策性农业保险费率明细表(局部)。来源:《北京市2025年政策性农业保险统颁条款》
许多农友向食通社表达过,即使赔偿封顶,农险仍然无法覆盖灾害“意外”下的全部损失。比如,甄睿农场里,每亩地地租1000-1300元,肥料200元,农机130元,水电50元,成本加起来至少1400元,如果自负一亩地34.2元的保费来购买“完全成本保险”,即使满足玉米完全成熟后100%毁损,也只能获得950元赔偿。而“种植险”的农户自负保费为“完全成本保险”的一半(19.8元/亩),同等条件下,赔偿也只有一半(最多550元/亩)。农业保险定损难、获赔难的报道时常见诸报端,也是不少农友持有的观点。2024年,金融监管总局等四部委发布的《关于推进农业保险精准投保理赔等有关事项的通知》特别督促保险企业简化手续,“切实解决理赔难、理赔慢的问题”。密云洪灾3天后,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重申:“及时开通政策性农业保险理赔通道,简化理赔流程,提高理赔效率。”

截至2024年1月,针对2023年的那场特大暴雨,房山区政府数据显示,总计1.89万亩受灾农田获得了政策性农业保险赔付1620万元,平均每亩获赔857元。另有6.6万户次、89家农业企业受政府救助和补贴4.43亿元。

北京市政策性农险其实还包括农业财产险,针对农机、大棚等农业相关硬件设施。甄睿并不知道这个险种的存在。“我后来也想过,如果买了会怎么样?但再想想,本来咱们这个行业就挣钱非常困难的,我每年会花几万块钱去买一个特别小概率事件的险,我真不可能买。”

三、轮回

从“劈山填沟,改河垒坝”的“农业学大寨”,到“辞职种地”的“白领下乡潮”,农场所在的河滩地半个多世纪来,几经改造——填土、施肥、整平、修路——如今又重回泥泞。这被甄睿比作“一个轮回”。回归到起点,他与农人朋友们开始反思:“人定胜天”、改造大自然的想法,是不是有问题的?

轮回始于上世纪70年代。农场所在地曾是一片河滩,在为扩大耕地面积而掀起的全国性“农业学大寨”浪潮中,河滩上垫起了30至40厘米厚的土层。直至80年代,“农业学大寨”因破坏环境被叫停。

“但它所象征的意义一直都还在,”甄睿说,“就是努力改造环境,让环境更适于生产。”

2012年秋天,另一股浪潮把甄睿推向这片土地。当食品安全丑闻和雾霾频频登上新闻头条,许多中产阶级白领决定“逃离都市”“回归田园”。这其中就包括刚刚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不久,正在一家种子企业工作的甄睿。

“当时,出现了很多声音,思考未来我们到底要怎么生活。也可能说的更极端一点,未来我们到底要怎么活着。”

刚刚接手农场时,他曾带着铁锹,挖过这片土地的许多角落。很多地方土质贫瘠,保水、保肥能力不足。

于是,地里撒上了从周边养殖场里低价采购的牛粪,厚重的黑色一层又一层地盖住泥土,“使劲用,好像不需要考虑成本一样。”为了确保肥料的稳定供应,农场还曾经养殖了3000多只鸡和十几头猪,直到禽流感和猪瘟陆续迫使畜舍关停。

许多“中产下乡”的同行者最终离开了土地,但甄睿留了下来。土质一天天地改善,保水能力增强后,浇水频率慢慢降低。曾经不规则的地块也被整理平整,形成高低错落的农田,不同的作物各有分区。大棚也拔地而起。道路被重新规划,方便车辆进出。为了响应“三产融合”增加营收,农场还发展了观鸟、露营等业务。

直到这次灾难,他开始重新思考过去所做的努力。从河滩到良田,又在一夜之间回归原点,这是否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

我们可能要好好考虑什么叫‘因地制宜’。以前,大家觉得,这里离居住的村庄更近,种地更方便,就是‘宜’。现在,是不是要先考虑河道的本来形态和气候变化的趋势,再来重新考虑土地的利用?”

务农十三年后,同样的问题——“未来我们到底要怎么活着”——再次浮现。这一次,答案取决于反复无常的气候。

意外成为常态,极端气候已反复超越既有认知,农人不得不重新学习适应自然。另一方面,土地规划方案、防灾救灾力量、保险补贴政策等系统力量如何为灾害风险下的农村托底,答案也仍待明晰。

“如果有来年,玉米还要再长起来。一定有来年,让玉米再见证,营养如何来自污泥,废墟如何再开出向阳花。”

8月8日,甄睿在他的公众号文章中写道。

*本文经授权,编译自上海报业集团旗下英文媒体“第六声”(Sixth Tone)的报道《‘Huge Lesson’: A Beijing Farmer Learns to Live in Climate Extremes》,基于采访,较原文有增补。原文于2025年10月22日发布,点击链接查看。

作者
Xinyi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如无特殊说明,文中图片均由被访者提供

编辑:裴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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