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种地,吃饱了撑的?
一、让老农看不懂的都市农夫
当天,刘昕并不在家。出来迎接我的是她的父亲老刘。老刘是本村人,在家里经营农家乐。他皮肤黝黑,板寸头,两只双眼皮大眼睛向下垂着,眼神温和,黑色的弹力T恤紧绷在彷佛一戳即破的肚皮上。几个游客正在院中间的葡萄藤下吃饭,老刘吆喝我进屋坐。客厅铺着白色反光的瓷砖,一台七十寸大电视在房间角落里。韭菜盒子的香味穿过里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上,屁股像顶着风火轮。
“你是来租地的?”老刘斜了我一眼。
我坦白自己是来参观的,想学习农场都是怎么运营的。
老刘摆了摆手,说:“不要研究这个,没什么可研究的,马上就没人种地了。嚯,现在国家都是机械化农业,谁没事儿干活儿啊?你等着吧,以后,都成东北那样了。”
“你看我家姑娘现在整这个,我给她一年时间,她肯定不整了。根本挣不了钱。浇水甚至得倒贴。”老刘说,虽然地里的水是抽的地下水,不走市内的自来水系统,但是水泵很耗电费。
显然老刘对把地租给城市菜农的热情不高。他自己的生计也早就跟农业无关——靠的是农家乐,建大棚(政府对建设大棚的农业用地有每亩300元补贴),和山东菜农给他交的土地租金。对于老刘来说,只要能收上租金,土地交给谁做什么都无所谓,荒着也无所谓。
刘昕家的村子地段较偏,且共享菜地刚起步不久,她不收地租,每年只向租户收200元,是抽水灌溉的电力费和基本管理费。老刘对女儿的想法保持很大的质疑,这样的工程不仅对父女俩吃力不讨好,租户那边更是不可能指望着从种地卖菜中得到经济收益:“她想的倒挺好,出发点也确实是好的。但是,就这,呵!你看着吧。现在没有人能干活。那些人,来了连锄头都不会用,还种地呢。”

二、城里人为什么想种地?
在成熟的供应链体系下,气候和京郊耕地面积都不再直接限制城市居民的饮食结构。一年里,只有蔬菜生产由南向北,或由北向南转移的过程中,短暂的气温窗口让北京的本地蔬菜具有一定的市场优势。再说,北京的耕地面积根本就不足以支撑2000多万的人口数量。
但大众对蔬菜、土地的田园想象并没有什么变化。新冠疫情后,大家对食品供应链的脆弱更为熟知。拥有自己的菜园、亲劳种地的意象不断吸引着城市人口来到郊区。在小红书上,“#我的小菜园#”这个标签下,过去两年内网友发布了超过十万条笔记。其他类似的“#中国人爱种菜#”“#城市种菜人#”等标签也都新兴于过去几年,在春夏适合播种的季节,这些标签每天都有20-40万的浏览量。
在帖子里,有些人分享自己第一次体验到的田间“劳动的快乐”,如何在辞职后找到“和大自然的连结”;有些人从技术角度分享种植经验,晒出自己收获的巨大丝瓜;还有人提出建议:在给北京帮忙带孩子的父母租块地,他们的心情会好很多。
一个星期后,我在老刘农家乐以北40公里的西红门见到了发小红书的刘昕。刘昕是1994年生人,在南城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上班。她有一个还没上学的儿子,有时周末回大兴老家。她告诉我,20年前,她家从村里承包了20余亩地,父亲建起大棚后包租出去了。还有几亩地空着,她把这些地分租了给了40多户人,其中多为爱好种菜,为食品安全着想的中年人,还有一些是为给在北京帮忙带孩子的老人找个事情做。有些人租地面积也不一样,大的有400多平米,相当于一个篮球场,小的也就100平左右。
“我爸非常不理解,不挣钱又费劲的东西为什么要弄?住在村里的人不知道城里人在想什么,不过反过来,像咱们这样上班的人也不明白村里的事儿。”刘昕说。
“虽然我没干过农活,但小时候坐在农村树下的感觉就是特别幸福的。”她说,她爸爸小的时候村里还有河,河里竟然还有水。刘昕对农村有一种被模糊记忆覆盖的懵懂想象。



“我想建一个国际青旅那样的地方。你住过吗?我在香港的时候住过。我希望不光是管种地,我家能提供一个场所,让来的人可以自己去地里挖菜、做饭。那种空间,那样的感觉,我很喜欢。和咱们一般的农家乐不一样。”刘昕说,“可惜我的行动力还是差了点。”
三、谁在北京种地?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老刘口中的“山东人”——这是指在北京种菜的山东菜农。山东是果蔬大省,很多懂技术的农户都流出到全国各地,包地种蔬菜。据老刘说,他家附近种菜的山东菜农只依靠自家几口人,不雇人,他们掌握技术优势,又在业内有较深的人脉网络,只有他们这样的个体户才可以跟农业公司竞争。
换句话说,这些山东家庭农户要靠种菜挣钱,只有拼命地干。蔬菜有季节性,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人工,干最多的活,种出最大量的蔬菜,才有可能拼过大型公司。
四、当菜地成为景观
水瓜农场在短短一个月内把刚流转到手的十几个大棚都改造成了“生态种植地”,其中两三个棚作为示范点,由农场自己生产,提供少量的采摘体验项目,其余的出租给散户。
在水瓜农场,对租地感兴趣的客户可以先认领一块两平米的地,经过几个星期的试用期,便可以按一年1800元的价格在大棚里租下一块20平米的地。有的人家的黄瓜、西红柿紧挨着菜花和蒜,郁郁葱葱;有的人的地里只零星长着几根杂草。农场也有半托管和全托管式的地块,附近的雇工帮租户浇水,除草。当然,价格也会随着托管程度上涨。


现在水瓜农场已经有20多户都市菜农会员入驻了,但石寒不满足于此。他们正忙着把种植区旁一块空地铺上适合拍视频的草皮、挖出一个小孩可以玩的泳池、然后搞来一个咖啡门脸。农场的花圃、露天影院也正在筹划中。石寒认为,要想有竞争力,必须找到一个让人留下的理由。
“一个月前农场这边还是一片荒地。这两天才刚刚好点。”石寒说。“我前两天在这一块草坪上拍了一个视频剪出来,很好看。我们现在得赶紧把基建弄起来,有了草坪才有人。”
可是有了草就需要日夜不停的水喷枪,也就招来了需要被处理掉的蚊子大军。这都是高成本、高耗能的投资——但石寒认为,为了让顾客能在共享菜地多逗留,这些前期的投入都是必须的。毕竟来种菜的客户每年付1800块钱,也希望能被服务。在教育内卷中身心疲惫的小娃妈妈们是水瓜的主要目标客户群。租客们也清楚,这样的菜地和自产自销毫无关联,甚至带有更多消费属性:租地的成本很低,种地是打发周末时光的轻松体验,是个较低成本的自然教育方法。搞不好,还能经常收获自己的蔬菜。
五、把一产做成三产
参观最后,我来到石寒的办公室,这是个不到十平米的简易平房,还是石寒在和当地政府沟通了很久后才建成的。除了三套桌椅和一个空空的书柜,办公室里只有垒起来的几袋白酒。
我问起他们夏天怎么治番茄招来的潜叶蝇,石寒说这个她不太清楚,有专业的师傅负责。随后她问我认不认识在应聘销售或新媒体岗位的人:“现在从传播运营到策划到销售都是我自己。”为了攒口碑,农场已经做了不少赔本生意,小红书账号却还聚不起人气。
距离想象中的乡村俱乐部,还有不少工作要完成。
参考文献
[1]《农业农村部办公厅 财政部办公厅关于支持做好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培育的通知》https://www.moa.gov.cn/gk/tzgg_1/tfw/201908/t20190819_6322793.htm?
[2]半年报 |北京2024年上半年菜篮子产品市场监测报告 https://mp.weixin.qq.com/s/v77HDScYHIQF5fRl_Fzelg
[3] 《全国农产品成本收益资料汇编2024》
[4]北京市“菜篮子”外埠基地建设现状、问题与对策分析https://mp.weixin.qq.com/s/_xmS6k34kWlZJM7Y6_u1Zw
[5] 《四十多万北京人从事农业生产》,农业农村部,https://www.moa.gov.cn/xw/qg/202001/t20200115_6335294.htm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文中提及地点、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熊阿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