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大学种菜(下):永续农耕的复兴

三年前,刚搬到美国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市,我们随朋友到佛罗里达大学爱丽丝湖看鳄鱼。湖的对面是一块工整的菜地,就在学校十景之一的蝙蝠屋东侧。我们把菜地当成景点一样好好观赏了一番。

那时候,我们以为那只是学生或家长租种的菜园子,后来才知道,这是佛罗里达大学的学生农学园(UF Student Agricultural Gardens),集教学、生产、展示、实习和休闲功能于一身。

想不到一年后,我们就住到了农学园旁的社区Corry Village。和邻居在相连的民族生态农林园地(Ethnoecology Agroforestry Garden)种菜,也让我们有机缘更深切感受农学园永续食农的魅力。

美景属于游客,蔬果交给学生

我们第一次到佛大学生农学园参观,完全是意外踏足,但心里那个农耕梦立马就被点燃了。先生庆明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花20美金,在美国租块地种家乡菜》,发表在我们的公众号上。

根据我们查到的本地报纸《盖恩斯维尔太阳报》的报道,至少从1984年开始,人们就可以在这块风景优美的湖畔菜地租地耕种了。只需要7美元,就可以租一块2平方英尺(约1.86平方米)的地,后来变成每年20美金可以租25.4平方米的地。学校提供水、铲子、犁耙和锄头,“你只需要贡献种子和脊背”。项目负责人Blake说,他见到了来自许多国家、从不曾见过的菜。

当时租种的多是国际生和家属,也有本地居民加入,90块地很快就被抢光。后来因为教学需要,这块地收归佛大农业与生命科学学院,作为跨学科研究的学生农学园,同时属于佛大产地和餐桌校园食物计划(Field & Fork Campus Food Program)的一部分。

每学期,30到50名志愿者会一起到这片菜地,学习如何种植新鲜水果蔬菜,同时实践永续农耕方式。

他们把这块园地隔成条状的菜畦,胡萝卜、豌豆、蕃茄、各种绿叶菜和瓜果,还有向日葵、香蕉树,成行间种。相比隔壁的民族生态菜地,这里看上去更加整齐,几乎没有杂草,每一行菜畦的两头,都用绿色木片写着菜的名字。他们也使用厨余堆肥和咖啡渣沃土,手工除草。但因为菜畦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且没有多年生高树遮挡,很少见到其他野生动植物。

因为农学园旁边是著名的景点蝙蝠屋,每到傍晚,这里总会有上百个游客在散步,等待蝙蝠成群飞出。这块园地又靠近马路和爱丽丝湖,有非常明确的观赏功能。入夏,向日葵开放,还有游客专门来拍照,我们也曾在此拍过全家福。

一年中,除了寒假和暑假,其他时间,农学园的蔬果都长得非常好,每隔一段时节就会种植新的作物。志愿者们可以拿一些自己种的蔬果回家,剩余的会送到佛大的食物储藏所(Field and Fork Pantry)。这里接收来自本地各大超市捐赠的免费食物,佛大的所有学生和职工都可以凭学校ID领取,蔬菜是无限量的。

这个食物储藏所是佛大针对有食物危机的学生设立的。学院与大学食物银行联盟、全国反饥饿和无家可归学生运动等四大组织,在2016年出台了一份针对在校学生饥饿状况报告。来自12个州的3765名学生受访,结果显示,48%的学生在接受调查前的30天内有过吃不饱的经验,有22%的学生处于饥饿状态。食物储藏所的目标就是不让一个学生饿肚子。

农学园的志愿者会在固定时间共同劳动,他们可以在菜地获得美国大学必需的志愿工作者的学分,特别出色的还可以作为实习生,学习怎么日常运营一个农场,同时获得学分。研究发现,有过农耕经验的学生,学习的分数会更高,而且他们在此建立的领导力经验,也是未来求职所需的。

我曾经带着当时两岁的女儿去做过一次志愿者。他们临时需要有人帮忙收获,我带着孩子去摘豌豆,拔胡萝卜。女儿摘下新鲜豌豆夹就放进嘴里,同行的志愿者说,他们没有使用任何农药和化肥,本来就可以用来拌沙拉。拔萝卜的时候,女儿唱起来《拔萝卜》的歌,我把歌词翻译给他们听,大家都因为这可爱的童趣而哈哈大笑起来。那天我收到了一些拔断了的萝卜作为报酬,其余的,分大小,三五个一捆,被送去了学校的食物储藏所。

在“开放日”亲手做一道菜,改变世界

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农学园每年两次的开放日。一般是春天和秋天各一次,刚收获过的土地被布置成一个大会场,中央是一个小舞台,会有乐队或女生抱着吉他清唱。不同的摊位沿着菜畦周围摆放,三五成群的年轻人逛着摊位,或者铺一块野餐布坐在菜地上,聊天、听音乐,也有的人,安静地练着瑜伽。

最热闹的摊位永远是烹饪艺术学生联盟(Culinary Arts Student Union),他们往往提前一天开始准备开放日的素食料理,几乎所有食材都来自农学园自产。第一次去,他们准备的炸豆腐春卷惊艳到了我,中国超市买得到的越南春卷皮,包裹着炸好的老豆腐、简单腌渍过的粉红色萝卜薄片,再搭配他们自己熬制的酸甜豆酱,相比传统的甜辣酱,味道更加鲜明。另一道甜菜根鹰嘴豆藜麦沙拉,也吸引了爱美崇尚健康的女生们。

社团里有一位金融系的中国女生,她说,前一天晚上,炸豆腐到了凌晨两点,所有食材都是社团的人一起处理的。有的人很会做菜,有的人完全是个小白,而她只是很有兴趣,所以每期都不落下。他们在现场派发社团的活动传单和超简单快手菜的菜谱,吸引更多年轻人自己动手做饭,而不是去超市买冷冻食品。要知道,在美国,一片披萨算是正餐,更多人是薯片搭配一款蘸酱,几片饼干配奶酪就是一餐。

还有许多学生是吃不起饭的。我在一个学生反饥饿社团的摊位上,才发现有一半的学生可能是饿着肚子去上学的,即便是在佛大,有免费食物领取,也仍然有十分之一的学生要忍受饥饿。这个数据让我惊叹,也对我们在美国求学的艰苦日子有一些释然。

许多跟食物、农作物有关的社团,从各地赶来参加这样的展示会。我曾看到自己种香菇、从事朴门永续实践的学生社团,自己酿酒的社团。也遇到过食物艺术课程的学生们展示摊位,他们有的用植物种子或香草图案,做陶艺小罐售卖;有的设计精美的香草明信片,印上简单的沙拉食谱;还有的设计了一款植物纸牌游戏,类似于“三国杀”桌游,现场就邀请访客玩了起来。

除了民族生态农林园地和佛大学生园地外,佛大还设有几十个针对不同农业专业领域的社区农场。还有一块佛大有机农园(UF Organic Garden)供本地居民租赁。一块3.7米乘7.6米的菜地,租赁费每半年15美金。有机农园提供种子、农机具、灌溉水和日常护理,入驻会员要求每周六参加一次共同劳动和共食活动,没有参加的超过一定次数会取消耕种资格。我身边许多来自中国的父母和社区邻居们,都会在闲暇时开车去种菜拔草。

关于食物、农业,我在佛罗里达大学看到了太多充满想象的可能。大到可以连接可持续发展、女性平权、反饥饿等宏大主题,小到可以只关心今天中午吃什么,怎么样让饮食更健康轻松。

美国社区农园复兴:摆脱消费主义的控制

佛大农学园和有机农园都诞生于一个很特别的时期,与美国人对社区永续农业的关注一脉相承。

劳拉·劳森(Laura J. Lawson)等学者指出,美国现代社区农园(community gardens)的实践,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衰退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让社区农园在政府鼓励和推动下遍地开花,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二战时期的胜利农园,既承载提供本地种植农产品的功能,也用来提升社区凝聚力。伴随着二战结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社区农园开始更多变成一种个人爱好,但一些学校菜地和胜利农园留存了下来,成了70年代中期社区农园复兴的基础。

这一次复兴,标志着美国现代社区农园新时代的开端。有人把这场运动称作“回到土地”的运动。这一时期的社区农园实践,更多的是代表了一种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抗,并且成为一场跨越年龄、种族和性别的健康和教育运动。当时许多人开始逃离城市中心,扎根郊区,在无主空地上开辟社区农园,以此应对通货膨胀和食品价格飞涨,表达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并在社会动荡中重建社区联系。

不同于之前自上而下推动的社区农园,这是一次自下而上的草根运动,不再仰赖政府在资金和项目上的支持。飞涨的食品价格、环境的恶化以及商业规模化生产食物的农残问题,让许多人决定,不要等别人提出解决办法,而是把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跳出消费文化的控制。1976年的一项全国调查发现,51%的美国家庭拥有菜地,其中10%的人是在社区农园种菜。当时还有研究指出,参与种菜的群体相比其他群体更积极参与社区事务。

从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社区农园越来越受欢迎,志愿者和非政府组织的持续关注,给社区农园运动注入新的活力。佛大农学园和有机农园也在这一时期诞生,凝聚了一批关注食品安全、渴望新鲜食物的民众。

90年代初期,社区农园不再限于利用小规模的郊区空地,针对儿童、老人和移民群体的更有组织的社区农园项目蓬勃发展。许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加入社区农园运动,将菜地看作是社区更新、永续发展和环保运动的象征。很多社区农园的倡导者,将社区农园的意义延伸到社区发展、社会正义、教育及环境等议题上。

全美的社区农园数量稳步增长,而且在目的、民众参与和地点等方面越来越多样化。根据美国社区农园协会(American Community Gardens Association)的统计,社区农园数量从70年代初的20个项目,增加到90年代末的770多个。

这一阶段最大的亮点,就是学校菜地的兴起,进一步扩大了农村和郊区社区农园的影响。当时,孩子跟大自然之间的联系脱节,引起人们的担忧。因为大多成长于商超辐射范围内的社区,很多孩子以为食物来自罐头,而不是土地。许多教育者和活动人士开始鼓励孩子参与种菜。开拓菜地的学校,不只把菜地当作教育孩子关于土地、食物和生态系统的平台,有些还把菜地产出的食物加入到每日的膳食和点心当中。

也是在此时,高等院校加大了对永续农业的研究和教育的投入。1990年,时任佛罗里达大学校长的Lombardi签署了塔乐礼宣言(The Talloires Declaration),这个宣言提出高等院校对于环境保护与永续发展的关键性角色及迫切需要。Lombardi承诺创立环境教育和研究中心。2001年,佛大食物与农业科学研究所成立了一个有机农业中心,是全美三个拥有政府土地补助的有机和永续农业研究所之一。

当时,佛大另外一个关系社区农园发展的事件,刚刚尘埃落定。学校80年代末曾提出动议,要在爱丽丝湖边的土地上兴建学生公寓,把蝙蝠屋和菜地迁走。近8000名学生、教职工和支持者发起联署抗议,最终促使佛大搁置这个建设计划。

爱丽丝湖边的社区农园被保留下来,与临近的民族生态农林园地一起,成为佛大最重要的永续农业教育基地。除了上面提到的针对佛大学生和公众的教育项目,佛大食物与农业科学研究所还编订了名为《在种植中成长》的学校菜地开辟指南,向佛州各大中小学校推广永续农园的实践。

食物、农耕,几乎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可能引导着我们找到更好的未来。

作者:蔺桃

前媒体人,曾作为首届陆生留学台湾,现居美国佛罗里达州。通过公号“我们生活的世界”,推广永续农耕和创新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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