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抢菜潮中的农场,我感受到了“农业支持社区”
2022年3月初,作为食通社联禾计划的生态农业实习生,我来到广州从化的银林生态农场,开始了为期六个月的实习。
彼时,上海疫情水深火热,其他城市亦胆战心惊。广州历经三四次区域性核酸筛查后,也传来十几名确诊病例的消息。随即,白云区和番禺区先后进行社区封控。
城外的村里人尚且淡定,城里的市民早已奔向菜市场和超市,尽己所能,应买尽买,能囤就囤。物资调配与恐慌降温也成了防疫管控重点。
网络上,一条来自沙河市场的广播火了。它说:“各位市民,不用担心,好快到货;买不到节瓜,买冬瓜;早上买不到,钟意的下午再来。各位档主,不可以哄抬物价;被我知道的话,叫阿sir拉你去坐监。”
的确,广州市场库存仍够,市民无需惊慌失措。但为备不时之需,囤菜的需求依然很快蔓延开来,银林生态农场的客户也不例外。
一、4月11号,农场爆单了
银林农场位于广州北边的从化区,从白云机场过去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农场主人郭锐是银林村本地的返乡青年,从华南农业大学毕业后返乡务农,2013年开始有机种植,农场作物以蔬菜为主。
农场的客户主要来自广州等珠三角城市,大多通过农场自营微店下单买菜。为了方便生产和销售,农场每逢周一、三、五根据平台订单摘菜发货,发完货后,再根据农场剩余和预计产出,当天傍晚在微店上架下个发货日的菜品。
广州两区封控消息正式发布的第二天正是周一,不少客户在当日上午截单前又追买了不少菜。最后,有人买了10个包菜,有人买了8斤番薯……这也是首次,我在打包农场的订单时,没有感受到客户买菜是出于对食物的偏好,而切身体会到了他们此刻对生存的理解和策略。
于是那一天,银林农场爆单了——自营微店中上架的绝大部分蔬果都被买光。这意味着在下个发货日之前,即便上架了更多份数的菜品,也很可能会被抢购一空。可是,我们却在发愁,别说多上架了,下次能出货的菜实在太少了。大家仰天长啸:“没有菜呀!”
二、青黄不接撞上气候异常
春夏交际的4月,正是作物换季时候,青黄不接,是蔬菜收成淡季。在银林农场,冬春的菜已到尾季,萝卜、胡萝卜、松花菜等早就摘光。菠菜、生菜、番薯叶一类的叶菜所剩不多,但大部分老了、黄了,割下一斤的菜可能需要挑去三分之一的叶子。过去几个月,农场番茄丰产,卖都卖不完,现在产量却大大下降。
夏季应季的瓜瓜豆豆则是刚栽种没多久,南瓜、水瓜、西瓜、甜瓜、蒲瓜、节瓜、丝瓜……都还伸展着梢,在地里摸索成长,花也不过开了一两朵。
雪上加霜的是,今年的气候异常极大地影响了农场的收成。开春后,广东的天气经历了几次跳水。先是春分前后,最高温忽然升至30度;又是接连暴雨,最高温跌至十几度,近乎冬天;随后又开始了温热潮湿的回南天。忽冷忽热,忽湿忽燥,城里人担心的是穿搭困难,农人则不得不关注作物生长。
农场的阿姨们说,往年荷兰豆、甜豆要吃到清明,清明以后四季豆开始开花结果。然而,今年未到清明,荷兰豆、甜豆就老了,一粒粒的豆子饱满地撑起豆荚,豆荚迅速变黄变干瘪;这些豆在清明前就收无可收,必须撤下。与此同时,四季豆竟然已经开了花。
豆类早衰早产,叶菜则遭了虫害。回南天前,地里的生菜漂亮得很,但接连的雨水和潮湿天气让生菜迅速腐烂,虫子借机入住,一颗生菜里甚或住了七八只蜗牛。一些叶菜菜苗本是亮丽端正,种到地里的第二天,竟然就被虫子吃光了。
其他长大了的叶菜也未能幸免,叶片被虫子吃成了筛子,只能做二级、三级菜售卖。农场的主人郭锐说,这些虫子就好像知道食物来了一样。之前种番茄时,那些虫卵完全是休眠状态,撤下番茄种上叶菜,虫卵居然也同时孵化,开始为非作歹。
每每我沉浸在这些天气、虫子与蔬菜的戏剧故事中时,阿姨们总会坦然地对我说:“难免的啦,种地是靠天吃饭的嘛。”
的确,农人身处天地之间,面对广阔的万物,需要应对种种不确定性。与天地谋,与鼠虫争,是最平凡的日常。虽不是丰产季,疫情中的农场也完全能自给自足,不愁吃喝,愁的只是如何接应城市中未有一方田地的人。
三、没菜卖了?挖野菜!
好在农场还有不愁产量的蔬菜——野菜。银林农场采取留草栽培的耕作方法,即使割草也不会将野草彻底清除,往往一阵雨过后,野草又会恢复生机。
至于可食用的野菜,只要它的生长不影响原本的作物,我们割草时甚至会特意留着它,有时还会随意撒些野菜种子到地里,让它们自由生长。这样一来,农场里随处可见野苋菜、百花菜、车前草、野豌豆等野菜。
这些野菜也成了拯救农场蔬菜库存不足的“蔬菜侠”。农场一般上架售卖车前草、百花菜和野苋菜。车前草可做药;百花菜可清炒或者煲汤,味道微苦,性凉,虽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但是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口感,因此不是很受欢迎。
野苋菜则不同,它吃起来与普通苋菜无异,有的因为没有涩味而好于某些苋菜。于是,野苋菜也成了前段时间的主力。
当然,一两种野菜并不能扭转“没菜卖了”的尴尬现实。大家苦思冥想,忍不住把目光对准了正茁壮生长的辣椒。“没菜卖了不如卖辣椒叶算了。”阿姨笑说。毕竟,上汤辣椒叶也是一道好菜!
剪一些辣椒叶卖,也当作给辣椒修枝了。况且,甜椒叶和尖椒叶的味道差别不大,既不辛辣,也苦涩,对于求绿叶菜若渴的客户来说,未尝不是个好选择。这个点子最终得到了认可。
这样无奈的时期不长。一周以后,农场第一批的四季豆上架了。两周以后,行程码上广州摘星。短暂而高涨的囤菜恐慌过去了。
四、囤菜潮之后怎样?
疫情的蔓延和防控政策充满了不确定性,城市人对食物的需求显著增多,作为供应方的超市、菜贩、农场等应多有收益,散落在市郊的生态农场更可趁此链接到更多的客户,是农场自我推广和转化忠实客户的窗口期。
错过了这个窗口期似乎确实有些可惜。但是我在农场感受到的,并非是没有赚到钱的可惜,倒像是朋友们急需吃的,我们却没能把他们喂饱的可惜。
我有时会想,不知道消费者是否可以在囤菜的恐慌中,体会到食物的来之不易?是否会庆幸,因为和生产者有直接的连接而多了一份安全感?是否了解物候转换、气候异常会影响蔬菜产量?是否因为发现辣椒叶、野苋菜也可以食用而欣喜?我暂时不得而知。
如果没有来到生态农场实习,在城市长大的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露天种植的环境中,冬天不产茄子;华南地区的夏天没有番茄;超市货架上的漂亮蔬菜早就被卖菜人掰走了黄叶……
城市里食物琳琅满目,似乎只要有钱,就不用担心吃不饱或者选择太少,很少有人知道食物是怎么种出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货架上的。直到危机时刻,这些富足的泡泡才被戳破,农场、卡车、冷库——流通链条上的关卡逐一显现,随后人们惊觉,原来吃顿饱饭这么奢侈,原来吃顿好饭这么美味。
这番话或许有些尖锐,但这也是我的自我反省。生态农业发展中,人们常常提“CSA”(community-supported agriculture),社区支持农业。然而,身处疫情之下的农场,我看到的却是“ASC”(agriculture-supported community),农业支持社区。
当我们说CSA时,我们看到的是农业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弱势地位。但是,如果回归生活和生存,消费端的城市社区是匮乏的,处在生产端的农场才是富足的。如果没有田地,不种地的城市社区哪会有吃的呢。城外的农场从来不是城里社区购菜的新选择,而是他们生存必需的存在。
关于“生态农业实习生计划”
发起于2021年11月的“生态农业实习生计划“是食通社为行业赋能的又一探索。经过多轮沟通和选拔,我们最终匹配了18位实习生,前往8个省市的11个农场,开展2个月至1年不等的实习期。
我们期待生态农场可以将农场管理、生产技术、销售推广等宝贵经验梳理出来,供想返乡从事生态农业的年轻人参考。同时,有着多元背景的实习生们也可以贡献所长,为农场注入活力,并降低自己将来返乡创业的学习和试错成本。
食通社作者 | 一叶舟
人类学流浪人,现在在农场流浪。
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