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 | 在基层食物运动中,感受英国政治的细节
食通社说
最近的英国铁路工人大罢工和首相鲍里斯·约翰逊辞职,在国际上引发了热烈讨论。全球化、脱欧、英国工党和保守党的政策,对底层人民意味着什么?英国民间又有哪些力量在参与政治?
本周三(7月13日)晚八点,食通社很高兴请到作家王梆加入我们的食农分享会。2018年她曾为食通社撰文,讲述她在乡村租地自耕的经历。这次,我们希望从她的新书《贫穷的质感》出发,也从农业和食物体系的角度,为普通人理解英国政治提供来自土地的视角。
经出版社和策划方授权,我们摘取了《英国民间观察:附近、公共和在地的造乡》的片段以飨读者。快扫描海报中的二维码报名分享会吧!
一、食物券与新自由主义
我的“30英里”第二站,是一个叫“再想象资源中心”(Re-Imagine Resource Centre)的企业型民间社团。
它在脸书上四处广告:“无须食物券,任何人,只要支付2.5英镑,就可以捧走10件食品。”
我将信将疑地点开照片,一件件放大侦察,竟然都是好货,除了新鲜奶制品和果蔬得马上消灭以外,包装食品大可储放一两年。10件算下来,总值20 — 30英镑不等,分量还不轻。
如果不是耶稣显灵,这就意味着,一个住在它附近的低收入者,只要每周骑自行车前往采购,就可以靠2.5英镑存活下来。当然,不喜生食,燃料费还是要出一点的。
我在英国食物银行工作,食物银行没有冰箱,因此只能供应超市和民众募捐的罐头食品。
此外还得有“食物券”,它是当地就业中心、医院、公民咨询中心之类的机构开具的,没有它就不能证明贫穷或饥饿的程度,因此也是行政和慈善挂钩的产物,即传统救济法中“经济状况调查”中的一种。
对于英国传统救济机制里的各种小心眼,我其实是有些耿耿于怀的,因为它们正面像菩萨,反面像老虎。
毕竟,那不到一英镑一听的罐头豆子、午餐肉和盒装牛奶,除非得在防空洞里躲纳粹,否则谁会将其视为饕餮大餐?把自己穿成狼外婆,拎着篮子进来招摇撞骗吗?
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觉得这些小心眼颇有存在的必要。这些人多半秉持“劳役即赎罪”的新教主义传统,坚信“福利喂养懒惰”的新自由主义价值观,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从未领取过救济金,估计也没怎么吃过罐头食品,却认为扶贫必须严审,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所以当我看到“无须食物券”几个字时,心中那点小激动是在所难免的。
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在“驾驭民间公共领域”的方法梳理中,最先强调的就是“边界”。而许多公共事务也表明,单有公共意识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让公共意识畅行的公共空间,拆掉旧有的边界或重新定义边界,即是对这个空间的重塑。
“食物券”是一条横跨在“有资格的穷人”和“没有资格的穷人”之间的边界,我早就等不及它被拆除了,正好天气也十分配合,我关了网页,二话不说便跨上了自行车,朝“再想象资源中心”驶去。
二、垃圾回收站里的民间社团
时值2019年仲夏,大麦刚熟,金色的麦穗在微风里摇曳,宛如金丝牦牛光崭油亮的毛皮。大朵的白云悬浮于蓝天和村际公路之间,车辆稀少,下坡路宁静而平缓,我的目光不时和鸟羽相撞,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再想象资源中心”坐落在“毕渠弗垃圾回收站”(Witchford Waste Recycling Centre)里,想象中的垃圾山和焚烧炉并没有出现,竖立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科技园式的现代建筑。
“再想象资源中心”面对着一个小停车场,考虑周到地设置了自行车停靠点和特需人士通道。走进高阔的拉闸门,一个阿里巴巴式的藏宝洞便从脚底一路向前铺展开来。
所经之处,布满了颜料、彩笔、布匹、纸张、塑料珠片和镶花挂饰……一个大型童话剧所需要的一切布景材料,似乎都能在这儿淘到。几个小孩小猴似的爬上爬下,看到有什么合适的就扔进购物篮里。那种超市标准手提购物篮,不管什么宝贝,只要装满,一律6英镑。
宣称“2.5英镑”的食品则一筐筐地摆在入口处:土豆、红萝卜、番茄之类的时令蔬菜,甚至进口香蕉和哈密瓜,一样不少。
入口处转左,通向一间不大不小的厨房,里面也有几排货架,盛放着大米和面条。透过冰箱柜门,还可以看到牛肉、奶酪之类的冷藏食品。
踌躇片刻之后,伴随着加快的心跳,我掏出了两枚事先准备好的硬币,一枚2英镑、一枚50便士,递给了收银台后一位高挑黝黑、目光如炬的混血姑娘。
“我给你开个卡好吗?”混血姑娘说。
她看起来正值壮年,一头浓密的非洲卷发紧紧地扎在后脑勺上,显得非常利落。
“开了卡,有什么新的食品到货,我们就可以随时通知你,”她又说,“我们的食品都是赶在超市要扔掉之前从货架和货仓里打捞出来的,所以每次都不一样。”
“可这不是还有一年多才过期吗?”我顺手拿起一袋米。
“超市不单只淘汰即将过期的食品,包装有瑕疵或编码错误的食品也一概扔掉。扔的时候,还不会拆包装,导致塑料和食品一起葬身垃圾掩埋场。食品释放出毒气,塑料几百年都不降解,造成巨大的污染。想象一下,全球每天扔掉超过9亿吨的食物,英国每年也有超过600万吨的食品被推入掩埋场……”
“你是怎么打捞食品的呢?是直接跑到超市的蓝色(不可回收)垃圾箱里,像潜泳员那样跳进去吗?”
“哈哈,当然不是,我这不是一个民间企业社团嘛!是经过了正式注册和审核的,所以超市有食品过剩,就会提前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就会开个货车杀过去。”
“是我们本地的超市吗?”
“对,全是附近的超市。比如过两天,我就得到附近一家绿色农场打捞几只鸡,那可不是工业养殖的鸡哦!”
“走地鸡吗?恐怕会很贵吧?”
“一样的,全在2.5英镑以内。但你要早点来,晚了就给人领走了。我们还开设了一个社区食堂(Community Larder),所有打捞食品全部免费赠送。别看它规模小,最近两年内,它可为这一带的居民提供了近35000顿正餐呢。”
我惊叹地睁大眼睛。
“这个2.5英镑的新项目,叫社区食品室(Community Pantry),是对此前社区食堂的一个补充。目的是建起一个会员制,稳定用户源,2.5英镑就像是会员费。社区食品室开放的时间是每周五10到12点,先来先得哦。”
混血姑娘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崭新的会员卡,除了名字和联系方式,亦没有任何多余的填写项。
三、使用公共资源的权利
世上不少地方,谁可以、谁不可以使用公共资源,是受地方文化限制的。在一些乡村,你甚至先得有那儿的祖先,才能饮用当地的井水——这么一比较,英国民间公共领域的进步性就彰显出来了。
原来不仅“无须食物券”,性别、年龄、种族、国籍、学历、签证种类,是保守党还是工党,是“川粉”还是“川黑”,也一概无须考虑。
边界能拆就拆,门槛低到几乎没有门槛,像圣诞前夕,全英各大教堂为孤寡人士举办的聚餐,管他总统还是乞丐,中国人还是爪哇人,订餐时一律不问来路,订好餐位就可以开吃。
这种鼓励公共参与的精神之高亢,甚至完美地解释了“companionship”(陪伴)这个英语单词。根据词源学,“panis”指的是“坐在一起分享面包”的意思。
不仅参与的门槛低,运行的门槛也很低。
混血姑娘告诉我她叫露丝·马利(Ruth Marley),有英国和美国双重国籍。七年前,她把脑中的想法写进了一份“申请书”,并在政府网站上按下提交键,旋即就通过了。
我后来上英国政府网站查询“如何申请为民间社团”,果然挺容易,写明目的,再申请一个用来收取公益基金的银行账号,并保证其绝对的公开性和透明度就差不多完成申请了。
至于兴趣小组或年收入5000英镑以下的社团,甚至不用申请,公共领域的自治权,可见一斑。
四、社团如何运转?
申请成功之后,下一步就是争取地方政府的支持了。
露丝·马利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脑洞大,口才还出奇地好。由地方政府出面、与地方政府签约在先的“毕渠弗垃圾回收站”便以低廉的租金,供出了仓库和铺面。
附近商家更是积极捐赠,各种装饰材料的边角料,一箱箱地送过来,再在脸书上打个广告,急于搞舞台剧的老师们就带着学生跑过来了。
至于打捞的食品,一部分来自附近超市,另一部分则源自与“公平分享”(FareShare)的合作。
“公平分享”是一家大型连锁打捞食品货仓,专事收集过剩食品。在露丝·马利的描述中,它像是有几个篮球场那么大,英国所有的大型超市都和它签了约 :条件只有一个,从它那里流出的食品,必须无偿赠出,不进入任何售卖环节。
第一家“公平分享”建于1994年,是在“危机”(Crisis,一家帮助无家可归人士的慈善机构)名下创立的,旋即便以伦敦为中心遍地开花,为全英1000多个致力于“食物救济”的民间社团提供着食品。
这些民间社团,像水母的触手,游弋于一个宽广而幽暗的底层社会。二十五年来,通过这些触手,“公平分享”为穷人和低收入者供应了23.68亿顿餐食,总值17.99亿英镑,“再想象资源中心”就是它那为之骄傲的触手之一。
五、“飞根主义”
这套“打捞—收集—分发—享用”的行动,露丝·马利将它归根于“飞根主义”(Freeganism),即通过消费回收的食品和物资,改善恶化的环境,同时也为消除贫困开拓新的可能。
由于参与和运行的门槛都很低,飞根主义者便逐年增多起来。不单露丝·马利的社团在分发打捞食品,附近小镇上,做同类工作的,还有一个叫“灯塔”的社区食堂(Lighthouse Pantry)。
成为其会员的程序也同样简单,只需在一张表格上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即可。会员费每周 3.5 英镑,可任意领取 10 件食品,外加 4 种免费水果或蔬菜。
新科技也被利用起来,2016年,一个叫“Too good to go”(天物不可弃)的应用软件新鲜出炉,下载后输入地名,就可以联系到各种超低价或免费送出处理食品的餐馆。
在伦敦的闹市区,不论是卡姆登区(Camden),科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抑或苏活区,刷一下手机,便可像嗅觉灵敏的猫一样,一路顺着谷歌地图,找到那些餐馆。
至今,已有15个国家的2970万飞根主义者在使用这个软件,合作商家多达75000家。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迅速填好了会员卡,将我最喜欢的印度袋装米饭还有久违的哈密瓜扛到了自行车上。
六、打捞:一种幸福的觅食方式
在走访社区食堂的同时,我还专程趁着每周一天的公众开放日,去参观了一趟附近的垃圾掩埋场,它离我家竟然不到7英里。
庞大而不可降解的垃圾坟地,远看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人造山丘,机器爪一刻不停地刨土挖埋。挖得太深,没有氧气,埋了十年的报纸,展开来还可以品读;太浅,臭气熏天,海鸥循味而来,叼啄潜在的藏尸。
不管埋多少米,不可降解就是不可降解。在足以让恐高症患者昏厥的分类车间上空,工人们像分散于太空的星体,各自戴着面具,穿着连体防护服,孤零零地站在高耸的电动传送带一端,连续不断地将不可降解垃圾从普通可回收垃圾里挑拣出来,每天8小时,如此重复——这个画面,让我对食用打捞食品的身体充满了敬意。
不仅如此,寻觅打捞食品的体验,也比超市买菜的体验好多了。
在超市里,物欲的满足感消失得像德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扬科夫斯基(Christian Jankowski)的箭一样飞快(《超市狩猎》, The Hunt,1992)。自动售货机更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体验消解至零。
与此相反,到民间社团里觅食,却伴随着一股持久的幸福感。
额外的骑行、体力的消耗、被延迟的欲望等,似乎都不能消解这种幸福感——它包含了惊喜(陈列柜里的食品每次都不尽相同)、 小确幸(对不济的命运和瘪小钱包的掌握)、感激(对陌生人的仁慈以及参与者的艰辛付出)、正义(不让地球毁于垃圾和毒气的坑洼)……
在所有这些丰富性当中,还掺夹了一种平淡而柔韧的友谊,一种多于熟人和水果小贩之间的古老默契,与其说它是“友谊”(friendship),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来自同温层内的“抱团”(solidarity),一种在地的点赞。
而这一点,对我这个“陌生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的在地性、附近性、现场感,它所提供的关于“融入”的即刻体验……一切都正是我所需要的。
食通社作者 | 王梆
作家。单读出版的”英国观察” 曾获《收获》排行榜第六,入围青年文学奖。新书《贫穷的质感》位居当当2022五月新书热门榜榜首,豆瓣非虚构热门榜No.3。2021年开始用英文写作,入选英国国家写作中心(National Centre for Writing) “才华扶梯” 项目 (Escalator talent development programme) 前十。
本文授权转载自《贫穷的质感:王梆的英国观察》
策划:单读 | 铸刻文化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题图:Re-Imagine Resource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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