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糙米的逆袭 | 扣子奶奶的宝器

●恶人谷稻田水波荡漾, “我怀着大海一样的深情”注视着刚刚抽穗的瑞岩。

种子是农作物的源头。通常的次序是从种子到餐桌:种子、种苗、农作、收成、餐桌。原来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成为农夫之后,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因为瑞岩,我开始了“从餐桌到种子”的乾坤大挪移,从此百无禁忌,各种正向的、逆向的、跳跃的种子游戏,玩了个不亦乐乎。

一、野孩子瑞岩

瑞岩的全称是瑞岩香米,是台湾南投县瑞岩部落独有的米种。

名字带香,这款米一定有香气。但瑞岩不止米香,而是通体都香,包括稻杆,而且从秧苗期一直香到收获,八九个月的漫长生长期都生活在香气里。

种过稻的朋友也许会笑我瞎说:水稻生长期四个月左右,怎么可能那么长?但是,我种的不是普通水稻,是瑞岩呀。

●成熟的瑞岩稻穗是紫褐色的,会长出长长的芒,稻谷表面还会生出细毫保护。

瑞岩生长期格外长,是因为保留了野禾的特征。

驯化成熟的谷种,已经学会了服从命令听指挥,一声令下,一起分蘖,再一声令下,一起抽穗、灌浆、成熟,四五个月就能完成生命周期。

我的瑞岩是野孩子,高杆、分蘖少、禾秧粗。通常选育种的矮杆稻,高仅及腿,60-80厘米左右,但瑞岩能够长到一米多,高过我的胸口。

●恶人谷的稻田,明显能看到瑞岩比普通水稻高一头。

任性贪玩的野孩子总是边抽穗边分蘖,所以同一株瑞岩的成熟期也前后不一。如果一起收,会连刚抽出来的嫩穗也一起割掉。成片种瑞岩时,必须做取舍,选好时机统一收割。

但现在我舍不得整株收割,而是“点收”。当最早萌生的稻穗成熟,我就进入稻田剪穗,只收成熟的,把稻谷植株留在田里,信马由缰慢慢长。

瑞岩就像长不大的孩子,对这种边抽穗边分蘖的游戏乐此不疲,从盛夏一直可以玩到初冬。它慢慢抽穗成熟,我慢慢收割,瑞岩的香气浸润着我,回味在杯间在眼底,绕梁不绝。

2020年在福建恶人谷第一次试种,从七月一直收到了第二年元旦。如果不是1月6日的大雪,我的瑞岩或许可以一直收下去。

二、瑞岩的“复活”

●远眺瑞岩旧部落。图片来自网络

瑞岩的背后,有个曲折的故事。

上世纪末,台湾成立了原住民族委员会,“部落文化复兴”走村入户遍访瑞岩部落耆老,推动他们恢复传统祭仪。但是部落的老人家说做不了,为什么?

“没有我们的米,就做不了。” 瑞岩香米独特的气息与加工方法,千百年来已与祭仪融为一体。没有香米,祭仪就没有灵魂。可是这种香米已经绝种二十多年了。

据称1972年引进化肥后,导致稻瘟病蔓延,香米收成无望。在市场化的影响下,村民逐渐转向种植其他经济作物,香米慢慢绝种。老首领过世后,祭仪也间断了。

但多年后,故事峰回路转:老首领的太太,从冰柜角落里找出了一小包瑞岩米。

后来听中研院植物所的朋友说,那一小包弥足珍贵的米封存太久,早已失活,做不得种子。送进植物所实验室培养,才得到起死回生的种子,再拿回部落耕种。

收获季节,部落的老人家哭了:“这就是我们的米,这就是我们的香啊。”瑞岩的香气,不仅告慰祖灵和神明,也温暖人心。

我先听到故事,再喝到瑞岩香米冲泡的米茶。

瑞岩是红米,炒后冲泡的颜色也像红茶,汤色比红茶更清亮一点儿,入口的感觉,怎一个香字了得。几道水后颜色淡至接近于无,但是香气仍在,给人非常饱足的幸福感。

我对咖啡因敏感,无福消受茶和咖啡。瑞岩,是我杯中至爱,走到哪里喝到哪里,一路加水加水再加水,直到泡成一碗米粥。太多人因为我的缘故,对瑞岩由路遇而至深爱。

三、瑞岩在恶人谷“重生”

我田里种的瑞岩,就像瑞岩部落里曾经发生过的一样,也是一份“从餐桌到种子”的意外惊喜。

从台湾回来后,我一边在恶人谷种田,一边打磨我的食物课程。谁都知道糙米有营养,但谁都知道糙米不好吃。我的食物课程要“让道理好吃”,想让糙米好吃的方法之一是做成发芽米。于是我一拉溜摆了十几个盆盆罐罐,其中一个就放的是瑞岩。

我运气很好,第一次催芽就成功了。或者说,是这些稻米里蕴藏着的强大的生命力,只要给予适宜的环境,就会绽放出来,不管不顾地发芽。

下锅之前电光石火一下子开窍:这不就是我的种子嘛!就这样,我成了大陆最早种瑞岩的人。

●刚开始抽穗的瑞岩。

故事讲到这里,一定有人忍不住站出来大喝一声:私带种子过境是违法的!

的确不能私带种子过境,但我是正大光明带回了自己亲手种出的米呀。回大陆前,我把田里收获的瑞岩米全都塞进行李箱打包,超重托运费用比机票都贵。几年后又阴差阳错地,在恶人谷收获了瑞岩的香。

四、不拘一格降种子

瑞岩在恶人谷生根发芽的奇异经历启发了我。“从餐桌到种子”,这游戏有意思。

我不反现代科学,对瑞岩起死回生的故事中的实验室分子培养心存敬意。但很多时候,也不必太过迷信“专业制种”。

种子的生命,远远长过人类农耕的历史,亿万年来用自己的方式生生不息。农业诞生之后,农夫顺应种子生命的节律帮助它回归土地,除了大规模杂交选育主粮品种不能自留种,其实绝大多数都可以自己留种制种,没什么神秘。

如今我在恶人谷,是不拘一格降种子,看到喜欢的东西,立即从餐桌上扒拉下来种到田里碰运气。

池塘里的荸荠和菱角,是我把市集上的茡荠菱角丢进水里变出来的。金灿灿的向日葵,来自网购的几块钱一斤的向日葵籽,这片花生也是来自下锅前的花生米。

●树下平面是花生,石缝里插了红菜。

田里的红苋菜,来自乡村市集两块钱一把的路边摊,回来把叶子掐下来吃掉,根种下,就有了吃不完的菜,同样道理还有红菜和地瓜叶。

这一壁绿色屏障是丝瓜,种子不是来自餐桌,而是餐桌旁边的洗碗池,把洗碗用的丝瓜络敲打几下,就有了一大把种子。

如今我园子里的宝贝,不仅来自当地市集,还有千里之外的云南菜市场,宽叶韭红蒜头大叶香菜……

我的理想是关起门来朝天过,种子种苗的来路天宽地阔来者不拒,从餐桌到种子、从种子到餐桌百无禁忌。

所谓“可持续”,就是方寸之地有种(zhǒng)、有种(zhòng),吃一半种一半,一直吃一直有。

食通社作者 | 扣子奶奶

农夫毅行者,村庄酿酒师傅。全职吃货,兼职农夫,业余写作。

图片:非特殊注明,均来自作者

编辑: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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