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国家的计划”失败了,然后呢?|专访王晓毅
食通社说
2024年7月19日,耶鲁大学政治学教授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去世。一时间,各种纪念文章纷纷开始重新梳理他的思想,关于农民和农业、日常抵抗、国家和社会、无政府主义。
詹姆斯·斯科特从研究农民的抗争出发,转向更广阔的议题,最终成为有广泛的影响的思想家。在食通社看来,他一生的研究路径恰恰揭示了农民和农业社会对于现代社会,存在着超越议题本身的独特价值。
而斯科特为何会在中国受到关注?他带给中国知识界最重要的遗产又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借助斯科特的视角来看待今天的中国社会?
为此,食通社访谈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王晓毅,他也是《国家的视角》和《逃避统治的艺术》两本斯科特著作的中文译者。2007年,王晓毅参与组织了斯科特第一次访华,成果集结在《斯科特与中国乡村:研究与对话》中出版。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中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农民反抗不是因为直接利益受到损失,而是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换言之,农民对于“何为公正”有一套标准,如果这种标准被破坏了,他就要反抗。在背后支撑这种公正观念的,是农民基于其生存状态而形成的庇护与互惠的道义经济。在《弱者的武器》中,他分析了作为弱者的农民在日常生活中所采取的低成本抵抗方式:消极的破坏、怠工、流言蜚语和各种不合作。
斯科特作为农民研究的学者被中国学者所认识,可能和两个原因有关:一是秦晖80年代主持编译《农民学丛书》,推动了《农民的道义经济学》的翻译;二是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对农民研究传统进行了分类分析,其中讲到了斯科特的理论。
此外,斯科特这两部关于农民的研究成果能在中国产生影响,可能与当时中国的现实有直接关系。中国农村改革呼唤重新认识农民社会,农民不再被当作落后和需要被改造的阶级,而是推动中国改革的重要力量。同时,20世纪90年代,乡村的社会冲突也日益引起学界的关注,所以斯科特的底层、弱者、隐藏的文本等用语,为理解当时的社会冲突提供了富有借鉴意义的概念。
应该说,斯科特的影响在这个时期集中在学界,特别是在农民研究的学术圈中。
据我观察,这本书的中文译本出版以后,首先不是在专业学者中产生影响,而是在从事社会实践的人群中,如从事发展实践的工作者,工作在乡村第一线的社会组织,后来这本书在青年学生、决策者和一些关注社会现实的学者中间也逐渐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我想这本书可能有两个核心的概念影响较大。首先是失败。承认许多精心设计的项目是失败的,并且从失败的角度去看待人类的现代化过程,观察人类,特别是国家对自然和社会的干预,这是一种新的思考角度。许多失败并不仅仅是出于偶然,或者少数人的错误,而是由系统性错误导致的,甚至越是精心的设计越会导致失败。
其次是为什么会失败。失败的原因是国家以简单清晰的社会设计,替代了原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由于简单清晰的设计会带来许多难以预料的后果,所以国家对自然和社会的干预能力越强,所带来的风险就越大。
我想这本书带给人们更多的不是震撼,而是共鸣。我们都看到了许多类似的现象发生,但是缺乏系统的思考。所以,许多读者在阅读了这本书以后,都能够讲出自己所经历的类似的故事,是因为这本书激发了大家的反思。
斯科特产生跨领域的影响,与国内读者对《国家的视角》的广泛阅读有着直接关系。在这之后,斯科特的形象不仅仅是研究农民的专家,更是对国家、对现代化提出批评的知识分子。这就是斯科特在中国被接受的第二个阶段。
食通社:您认为那时候农村发展项目提出的“参与式发展”(participatory development)理论跟斯科特有关系吗?
参与式发展被引入中国后,不能说没有效果,在微观层面上,确实解决了一些发展中的问题,使项目设计更加合理,农民有更高的参与积极性,一些地方知识得到了利用。但是同时,参与式也成为帮助外来专家更快地收集信息、完成项目设计、撰写漂亮的评估报告的工具。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许多参与式发展的项目最终也是失败的,因为在发展过程中,权力、资源和知识的不对等,并非是靠参与式就能够解决的。
他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中分析前现代国家时,对山地居民的自主性多有描述,分析他们如何逃避国家的控制,很富有解释力。但是当进入现代国家的话语下,他的分析就语焉不详,甚至做出历史的切割,强调他的分析只是针对前现代国家。
尽管斯科特提出“米提斯”,强调地方性,但是我们看到这些建议并不明确,也不是很有力。事实上,强调去中心化的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也经常有类似的表述,认为并没有解决问题的万能灵药。
当然我们可以说他们所倡导的多样性、内生性和自发性可能是解决问题的重要方法,但是肯定不是全部。特别是我们看到当今全球化逐渐式微,而民族国家的作用被强化的时候,谁也不可能否认,民族国家是解决问题的重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斯科特的无奈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人所面对的一种无奈。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1949年以来乡村社会治理的历史,就可以看到放-管-放-管的循环过程。1949年以后,农民获得了土地,生产的积极性得到提高,但是随后出现了新的财富和权力的分化。随后经过人民公社体制,国家的权力深入到乡村基层,农民的生产生活受到高度控制。再之后进入改革开放,国家逐步放宽了对乡村社会的控制,但是也出现了许多问题,包括贫富分化、干部腐败和黑恶势力等等。国家在新的时期加强了对乡村社会的管理,现在人们经常抱怨的填表格、斑块治理,以及经常受到诟病的形式主义的检查评比等等,都是这一趋势下的产物。我们也看到,从容错机制的建立,到减轻基层负担,提出赋权基层,决策者对这个问题的主导倾向是赋予基层更多的空间和更多的弹性。我想,社会总是在这个曲折的过程中逐步前进的。每一次政策调整,都有着其背后的逻辑。
其次也要看到政策的试错过程。至少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政策的制定都预留出了调整的空间,短时间内经常看到政策的不适应,甚至一些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出现许多问题,但是如果从长时间来看,经常可以看到政策的调整和完善,这种调整和完善是一个试错的过程。
第一,斯科特的解释总让读者耳目一新,深受启发,觉得这个问题怎么还能这样看。比如他在《国家的视角》中,将农作物分成“无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前者指耐储存的粮食作物,后者指娇贵的浆果类作物。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中将作物分成“国家的作物”和“逃避的作物”,前者是水稻,因为生长在地表,同一时间成熟,国家很容易将之作为税赋的对象;而后者则如木薯,深埋在地下,可以很长时间不收获,难以被国家征收。又如山地居民对谷地国家的逃避,和国家对逃避人口的捕获,都不仅仅是在探讨历史现象,而是试图对国家、权力做出新的解释。所有这些观点都会让人觉得深受启发。
比如一些生态移民项目,在最初实施时存在许多问题,包括移民没有产业、不适应当地的环境等。但是经过若干年,我们发现移民区居民的构成已经改变,不适应当地的人已经卖掉了新房,而新来的人有着自己的生存策略。移民计划没有失败,但移民区也不是完全按照当初规划的样子构成的,而是移民区的居民在适应性的发展中,形成了不同以往的存在方式。如果在规划中给适应性变化留出一些空间,可以减少适应的困难,但是即使没有这样的空间,经过若干年,空间也会自发出现。所以,对社会的自发适应要有充分的信心。
最后,斯科特的阶级分析方法是我们经常忽视的。事实上我们经常忽视斯科特对阶级的强调,“弱者的武器”并非农民的武器,因为农民中有弱者,也有强者,“弱者的武器”恰恰是那些社会底层人的武器。对国家的逃避也非所有人的行动,只有那些被集中起来为国家提供物质和人力的社会底层才会逃避。如果没有阶级分析,也就不会有底层视角,那么就会混淆许多问题。比如我们现在经常说到农民、小农,都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农民并非一个整体。在当今的乡村社会中,农民之间存在着不同的利益,小农也并非都是弱者。我们在阅读斯科特,或借用他的视角观察社会的时候,切记不要忽视了对阶级的分析。
斯科特在中央民族大学和清华大学的两场报告内容也收录在《斯科特与中国乡村》中,在中央民族大学演讲是“文明缘何难上山”,就是他当时正在撰写的《逃避统治的艺术》的主要内容。现场简直是“站无虚席”,整个礼堂里,连过道都站满了听众,用斯科特自己的话说,就像是明星一样。在清华大学主要是讲《国家的视角》。
2012年他第二次来中国,是农大的叶敬忠教授请他来在“农政讲座”做报告,那次我还带他去过北京的皮村,参观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现在斯科特在中国的影响已经进入到第三个时期,不仅仅是农民研究的专家,也不仅仅是跨界的学者,他的书已经成为学术畅销书。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最后几本新书几乎在英文版出版之后便很快有中文翻译版,一些早年的书也被翻译出版。有消息说,他生前最后一本著作(In Praise of Floods: The Stake of All Creatures in the River’s Freedom)是关于伊洛瓦底江洪水的,据说可能在2025年出版,估计国内的出版社已经做好准备了。我们也期待着这本书能够最终完成。
如无说明,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采访:天乐 王昊
编辑:王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