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石头城的山地生活(下):照护土地的人们
编者按
——农民种子网络
一、她们的田地与家
除了经营家里的客栈,秀勤姐的另一个身份是村里的村医。她家也是村里的医务室,不时有人来寻药打针,曾经,她还是村里最后的接生婆。秀勤姐小时候没有读书,十七岁才去丽江读了学医的中专。她说那个时候特别后悔小时候没读书,认字特别困难。因为她妈妈希望子女读书,所以她的哥哥姐姐都读书了,但她自己不想读书,觉得很难,老师整天要打骂,而且会用一种带刺的荨麻来打人,被打以后会疼一天一夜。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师曾经说:“等到2000年四个现代化了,你们这些人不好好读书,以后外面的汽车开进来了,你们就在这里背着粪,给汽车让路。”可是没想到,离老师当年所说的2000年的四个现代化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村里的人们还是在背着一筐筐粪走到田里,汽车虽然是开进来了,但也只能停在村子最上边的停车场,所需的物资和田里的产出还在靠人背马驮的方式进出。
秀勤姐从1987年左右开始学习接生,在村里接生到2005年,大概接生了有三四百个小孩。她在镇上卫生院里学习的时候,医生让她们这些实习生去接生引产的妇女做练习。那时候计划生育,那些超生被抓来引产的人,怀孕八九个月了,都要引产下来。那会儿引产的也多,镇上卫生院里每天都有一两个。秀勤姐还给我讲过有一个被抓来引产的女人,当时医生还在忙,她在等待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但她为了把孩子生下来没有给医生讲,忍着剧痛晚上自己偷偷跑到外面(田地里)去把孩子生了下来。过去秀勤姐接生的时候这里的妇女都是在家生产,因为路还没有通到村里,等路通了人们也纷纷外出,生孩子都要去医院里了,然而如今1万元左右没有医保覆盖的生育费用也给村里的家庭带来不小的负担。
秀勤姐的性格特别温和,从不生气,但她似乎有些不自信。她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是一样都不会”“我是最没用的一个人了”“我是最不会跳舞了”“他们都最厉害了,最能干了”。可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默默家中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包揽在了自己身上,从一早起来就在厨房里忙活,一日三餐,三次喂猪喂鸡,洗碗打扫,在菜地里耕种,回到家里择菜。在她看来,做饭做家务都还不算是干活,下地干活才是真的干活。纳西族的传统里,男人是不进厨房的,与大多数其他民族村落的情况一样,男人通常是要出去挣钱,或是操持大事的,比如,村里的祭天和求雨的仪式是女人不能参加的。男人们极少操心繁重而琐碎的家务劳动,但女人们却也一样要背着沉重的背篓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也许像秀勤姐一样的村里的女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家所承担的这些家务劳动是多么的重要!正因为有她付出的这些做饭、洗碗、择菜等等琐碎的劳动,才真正将土地和餐桌连接在了一起,是她们每日这些未被赞颂的劳动维系着土地里的生机和一家人平凡的日常生活。
我在村里相处的其他女性身上也看到了许多令人敬佩之处。张秀云是有名的“玉米妈妈”,她的地里种着十几种老品种的玉米,还自己通过杂交技术选育了几种自己的糯玉米品种。秀云姐现在作为石头城丽世酒店的店长,既要管理着一家酒店,同时还要操持着家里好几亩田地,但她总是乐观爽朗地笑着,自认为地里的劳动并不辛苦,而是快乐的。秀云姐的娘家在金沙江下游方向的另一个村子海龙村,离石头城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听她说,过去在路不通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背着刚出生的大儿子回娘家,需要走两天的路。而像秀云姐这样远嫁的女性,也总是在自己往返娘家的旅途中带着种子迁徙。秀云姐娘家的菜地里种着她自己杂交的糯玉米“秀云1号”。秀云姐家的小麦地里还种着她舅妈家嫁去山东的女儿带回来的山东小麦。今年5月,秀云姐在农民种子网络支持下赴秘鲁马铃薯公园交流访问,观摩到了秘鲁各种奇形怪状的传统玉米和洋芋品种。然而,传统地方品种如果跨越半个地球的长途距离来到新环境,可能不适应当地水土。因此,秀云姐在种子试验中,通常在播种前精心观察和挑选好的种子,确保每一粒种子都充满生命力。种子正是如此随着人的脚步流动。
我在来到石头城时,也怀揣着几包老品种番茄、生菜和罗勒种子,它们对于石头城而言算是域外品种。过去几年我在家里的小阳台上尝试种植,这次将它们种到了石头城的山地里。番茄在这里充沛的阳光下生长得尤为茁壮,经历了三个多月的育苗、移栽、搭架、施肥,我终于在这里吃上了味道浓郁的番茄。原本来自欧洲的甜罗勒对于这片土地和人们来说是陌生的味道,但却很受欢迎,秀勤姐在各种菜里都时常放上几片罗勒,丰富了餐桌上的口味。这些“新品种”作物在秀勤姐的菜地里留种,也许还会在我离开以后继续留存在这片山地上。
二、木书记与他的乡愁
木书记的故事要从1993年开始说起,那年才19岁的他,机缘巧合之下开始从事旅游业,在村里带外国人的旅行团徒步。徒步的路线是从石头城经太子关,从金沙江畔高耸的这片山里一路走到泸沽湖。那个年代已有外国人向往着这一片未知的异域,也许是约瑟夫·洛克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曾向西方展现了一个神秘美丽的古纳西王国,外国的徒步爱好者们比中国游客们还要更早踏足这里。而木书记作为本地的徒步向导,他也早早就学了英语,能跟远道而来的外国人交流。也是在他最早开始做向导,经营家庭客栈以后,石头城的旅游业由外国徒步客的带动下一点点发展起来。木书记在2000年后做了石头城的村长,后来又当选为宝山行政村的书记,他对发展乡村文旅有自己的看法。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大的投资迅速进来,会对村里的生活与生态造成怎样的破坏。他总是想着,要做得小一点,慢一点,才能长久地做下去。
他自己的为人处事也是同样的真诚,虽然嘴上总是爱开玩笑。木书记常说,“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已见过太多在石头城来来去去的人们。无论是短途落脚的游客,还来做调研的学生、学者,或是像我这样因公益机构而来此驻地一段时间的实习生、志愿者,每年总有一些外来者因各种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整个7月里,我都与木书记一起接待了好几拨研访者。有些人抱着对这里的某种期待或预设,也或许因与期许的落差而感到失落。如今乡村已经成了各种学科研究、艺术和文旅行业的「田野」,而对于一直在此地生活人们来说,这片「田野」是他们的家,无论带来何种改变,外来者总是经过并离开罢了。但木书记也深知村里所面临的未来的危险,与其他许多大山里的村落一样,走出去读书工作的年轻人不再会返回家乡辛苦种地,村里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都已经年逾50岁,在这一代人的城乡分隔中,独属于本地的耕种智慧也难以再延传下去。
我初到石头城时,跟木书记一起走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时,他就时常随手拔起路边的各种野生植物告诉我它们的作用和药用,那时他就提及,整理记录这些植物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而我也开始留心山间与田间的种种植物,跟着他们认识植物的纳西语名字和各种用途。后来我们决定要一起收集并整理石头城本地野生植物,以生活中常见常用的50种为目标,最后编印成了一本小志。木书记认为,即便以后田地都没有人种了,这些野生的植物也会在这片它们已经适应的山地里生长下去,而我想,认识这些植物,也就是去认识一种独属于这里的生活和劳作的方式,当我开始熟练地抓起一把路边的「hua zhan」(戟叶酸模)的叶子揉搓在被蚊子叮咬的包上,我似乎建立了与本地更深的关系。
对于木书记来说,这三十年来村里的变化也很大。路修通了,电通进来了,家里多了电冰箱、洗衣机、电饭煲这些现代的家用电器,而随之消失的是种种小时候的生活方式,这些也成了他心里总是挂念起的乡愁。木书记很会写作,时常会写一篇千字的小作文,讲述一段他记忆里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关于田间午餐的回忆,有关于石头城的仙人掌,有小时候抛石子的游戏,他还为我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播种与融入”。我与木书记约定好,等他写完20篇,我要为他做一本小书。我一直都很喜欢做书的过程,无论是为石头城做一本野生植物小志,还是要为木书记的乡愁做一本书,作为实物的书也是一种友谊的载体。
三、后记
石头城村民的宇宙观、自然观和人生观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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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纳西族的文化
关于生态农业实习计划
截至目前已完成三期招募,共计支持60余位伙伴进入全国十余家生态农场,展开3个月至1年不等的农场实习。
编辑:管奇 梅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