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情侣路边的游击种菜小分队

作者|冯可慧

纪录片拍摄者,自由撰稿人。短纪录片《亚高山地》导演。先后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和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人类学系。

1

阳台:妈妈的第一片实验田

妈妈在粤北农户家。

2010年,我们一家人从珠海的西南搬到了东北沿海。初到新家的时候,小区周边的“配套设施”还没建起来:没有熟悉的早晚街市,也没有卖日常油粮的小杂货店。在旧家的时候,妈妈总会早早地把我喊起来到菜市场外的集市买菜。市集上有熟识的农户,早一些去的话就能挑到最好的蔬菜。

而搬到新家后,离得最近的为农市场也得坐车才能到达,很不方便。于是,妈妈便利用她下班之后的时间,一点点地把家里的阳台变成了她的第一块试验田。而这个故事,就要从我新家的阳台开始说起。

阳台上的小菜田。

高中的时候,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家,最开心的就是能吃到炒杂菜。里面有番薯苗,空心菜,以及各种各样的绿叶子。都是从阳台上直接摘下来炒着吃的。妈妈没有给菜地施任何的肥料,就是用米水、茶水、爸爸做的酵素水浇灌,以及将水果皮埋在土里面做肥。蔬菜在成长过程中也常常开出很漂亮的花。开黄花的是甜麦菜,开白花的是芹菜。开花后还会结出结菜籽,来年可以分给好几家人种。

左:阳台上的甜麦菜,右:阳台上的芹菜。

就是这样简单易得的材料,让这么十平米的阳台和一小池子的泥土,长出了一轮又一轮的新鲜蔬菜。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我,第一次发现了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直接。

冬天,奶奶在阳台上晒太阳。

2

烂尾楼旁的菜田:从一家人到一群人

阳台上的耕种实验虽然非常成功,但由于南方潮湿的气候,这样一畦小小的菜田都能闷出许多的小飞虫,让人不胜其扰。于是妈妈便想着要在室外找一片空地继续种菜。但在城市里找地种菜的想法听起来像是个天方夜谭。妈妈只得每天晚饭后一边散步,一边寻找适合的土地。

一次偶然得攀谈,妈妈结识了在小区旁烂尾楼的废地上搭棚做快餐的华姨。华姨说这栋烂尾楼废旧多时,自己也是偶然认识了管理人,熟识之后得到允许,自己花了一些钱建了个铁皮房,做起了快餐店。

来她店里光顾的多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她的主打菜是扣肉饭,一做就是十多年。华姨用快餐店挣来的钱供了三个子女上大学,现在子女们毕业了,在深圳、澳门工作,有了自己的生活;她也帮丈夫还清了外债,生活轻松了不少。生活重负卸下后,华姨在做快餐以外,也在烂尾楼的空地上开了一点荒,种了些蔬菜。她对妈妈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过来一起来种。

妈妈很兴奋,便动员了爸爸和爷爷到烂尾楼旁边开辟出第二块实验菜地。而作为对华姨的感谢,妈妈也每天晚上都到棚里去帮她洗菜备餐,两人也慢慢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从这时候开始,我们一家人都加入到妈妈的种菜活动中来。在粤北养了一辈子蜂的爷爷,搬来珠海后本来苦于没有地方放蜂,少了好多生活乐趣。这从天而降的菜田,也算是成了老人家最后时光里的心灵慰藉。爷爷浇水施肥,常常是忙到晚饭前才回家,满头大汗。

随着菜地的落成,爷爷在菜地旁边重新开始养蜂啦。

在大家的精心护理下,菜田里的蔬菜日渐繁茂起来,附近的工人每天上下班路过,也都会进来看看。几个热心肠的年轻人,还按照农村土井的样子给菜田打了一口井,方便浇灌。可因为在临海的沙滩边,土质不结实,井老是塌陷。但好在南方降水多,耕作不多时,田里就结出了各种各样的菜品,多得我们一家都吃不完。妈妈把富余的菜送给邻里和住得近的亲戚,大家就这样都吃上了新鲜蔬菜。来往拜访的亲戚朋友也常常把小孩儿带过来,帮忙收成。

红薯成熟的时候,附近工厂的工人们来拿去好多。但妈妈和爷爷也没多过问,觉得惠及大家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再后来,工厂的主管看我妈妈爷爷每天都在忙前忙后地挑水,知道了菜田用水实在不方便,就把工厂里的水管接过来供给菜田使用。就这样,即便过程中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在大家的热心帮助下,这烂尾楼边的第二片实验菜田也被经营得有声有色。

烂尾楼旁的小菜田上,表妹收获了刚成熟的白萝卜。

妈妈的第二块实验菜田一直种了三年。在这三年间,因为这片菜田结识了楼上的邻居霞姐、小区面包店的双胞胎姐妹珍珍、芳芳阿姨,还有她们的丈夫坤叔、民叔。他们都结识于偶然:比如一次,妈妈刚从菜地里收完菜,正好碰见了电梯里的阿霞阿姨,便把多余的一捆菜送给了她。阿霞阿姨觉得这一捆菜香甜无比,与菜场买的菜很不一样。她把菜做成菜干,放了很久都不走味。煲成的菜干粥,也非常香。她就此也加入了种菜的小团体,经常在地里帮忙。

妈妈和邻里的接触把大家童年时候的味觉和劳动记忆都调动了起来,才发现原来大家都是种菜好手。小区种菜的小团队日益壮大。种菜之余,大家也常常聚在一起组织活动:我那热衷于做酵素的爸爸在小区里放了一个更大的酵素桶,把大家的厨余都堆放在一起,混合红糖、水一起搅拌,发酵不多时便可以分给邻里,做多种使用。大家也用酵素兑水,稀释后浇地,蔬菜长势喜人。

街坊们蔬菜大丰收。从左到右:淘子,芳芳,阿英,阿梅(就是我妈妈啦),珍珍。

街坊们在收集厨余的蔬果皮。

爸爸放在小区里的酵素桶。业主们不用的塑料瓶都会送过来,爸爸会把发酵好的酵素分装好,街坊随时可以过来取用。除去给田里浇水以外,酵素稀释后可以混合在各种清洁用品:如沐浴露、洗发水中使用。

好景不长。2015年底,由于这片废地被房地产商征用,妈妈的第二块试验田——这时应该说是大家的试验田了——被叫停了。三年的耕种至此中断。但这时已经不再是我们一家人在寻找菜田:小区里想吃有机菜的人家都有了这样的愿望。在辛勤劳作中成了交心好朋友的街坊邻居,在耕种中断期间,还为小区做了许多别的好事:开办了业主服务社,让附近的有机农夫叶奶奶来卖菜,也卖菜友们回乡时带回城的土特产;双胞胎姐妹阿珍、阿芳阿姨把她们的面包店给业主们当聚集地,大家常常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在菜友小分队风风火火地为业主谋福利之时,原本的菜地上,一座新的小区落成了。

左:有机农夫叶奶奶,从三岁时开始食素,一生都在坚持不用化肥种植蔬菜。右:叶奶奶的菜园子。

长出这片高楼的土地,曾经是爸妈和街坊的社区菜园。

3

菜园子转移:从烂尾楼旁的地皮到山脚下的垃圾站

随着珠海房价的攀升,沿海一段的土地更是变得寸土寸金。荒废空地越来越难觅寻。又是一次巧合,妈妈在散步的时候见到了隔壁小区垃圾站的管理人李梅。她和爷爷是老乡,从前聊过几次天。李梅阿姨在垃圾站做废品分类,把可以重新利用的材料找到相应的回收商。了解到大家找片地种菜的想法之后,李梅阿姨告诉我妈妈,最近因为在管理垃圾站以外还接了许多家庭保洁的工作,所以自己的菜地基本没什么时间打理,她愿意把这片地交给大家耕种。就是怕菜地在垃圾站旁边,不知道大家是否介意。妈妈回来和菜友们一说,没想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立马就又开始第二次开荒行动。

李梅阿姨的垃圾站。

垃圾站旁边的菜地,疏于打理,于是成了妈妈和街坊们的新菜园。

开垦的过程中大家发现,这一片地虽然在垃圾站边,但实际上是在山脚下。土质比之前在烂尾楼旁边荒地上的要好很多。而且由于背靠着凤凰山,山水顺着自然形成的水道便能直接流向田里,还省去许多浇灌的麻烦。在专业农户叶奶奶的指导下,大家开始在新的菜地里用花生、菜籽麸做肥料,继续使用稀释的酵素水来浇灌。从前一颗菜苗收成一两个月后长势就明显变慢了,现在一颗菜的花期竟然可以延长到三四个月。

开始进行第二次开荒的业主们。

爸爸妈妈很快就在这片新开垦出来的小菜园里有了收获。

阿昆叔叔和妈妈接力浇水,合作就是生产力!

我问过面包店的芳姨,为什么那么喜欢种菜。她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种的菜很好吃,而且没有农药。看到绿油油的菜,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好,就像是在养小孩一样。每天去看看,心情也就特别的舒畅。芳姨姐妹原本在另一个地方已经买好了迁居房子,在这边开面包店本来就是一个过渡期的生意。但现在因为这一片菜田,还有因菜田结缘的街坊,她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转而把新屋租了出去,继续住在这边的店面里,与大家为邻。

4

钟表厂里的工人菜园

受小区种菜活动的启发,阿芳阿姨的老公阿昆叔叔,在他所工作的钟表厂也组织了类似的种植活动。这原本是瑞士资本开设的一个钟表公司。后来瑞士老板撤了资,钟表厂规模变小,许多厂房都外包给了别的公司。2017年,珠海历经了一次多年不遇的强台风。厂房周围的林地一下被扫平,变成了空余的荒地。就是在这片荒地上,阿昆叔叔带领钟表厂的工人们,开始了一轮耕种。不到一年的时间,原本零星的种植队伍已经发展成了40多人,占公司人数的30%左右。阿昆叔叔说:“大家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田地里看看菜长的怎么样了,然后再一起分工除草,浇水。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吃到健康的菜。那种愉悦的心情,真的很难表达。”

但他们也常常碰到许多的困难。比如说太阳太猛,连续的降雨,尤其是各种虫害。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就常常去咨询种子店的老板。老板一开始让他用除虫的农药,但阿昆叔叔拒绝了。于是大家想办法,用烟草,或者泡过的蒜头、泡辣椒水加醋,放到菜地里除虫,效果甚佳。他说,可能就是分享食物给大家带来的成就感,支撑着这群人克服各种各样的问题,继续种菜。

2017年的台风替工人们开了荒,工厂里从此多了个小菜园。

阿昆叔叔每个周末也到附近的养鸡场去拉鸡粪,然后带到工厂分给大家使用。

阿昆叔叔刚收成的蔬菜。

5

从珠海到苏格兰:我也成了社区农夫

在苏格兰的社区菜园。

说起来惭愧。在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当在父母和街坊们为菜园子奔走忙碌,我做为女儿,却没有密切地参与到其中。常常是妈妈喊我到菜园子里帮忙,我却觉得蚊虫太多,以不想在闷热的天气里干农活儿的借口婉拒了。但我自己也没想到,在苏格兰念研究生一开始,我就很自然地去申请了社区菜园管理人的职务。而直到在写下这篇文章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陌生环境里对于种植的热情和对于土地的好奇,也许是潜移默化地受了父母和街坊邻居影响。在这一年的学习生活中,社区菜园成为了我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每周组织一次除草活动,邀请周边的居民来参加。在食物成熟的时候,也会邀请大家来收菜。

从社区菜园里收获的蔬果。

菜园的门口处有一个小册子和一杆称,每个人进来做了什么劳动,摘了什么食物,摘了多少,都会以自愿的形式自己记录在上面。大家每周几次的会面、聊天,到最后都成了彼此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和免费食材相比,菜友们更关心植物每一天的变化,以及彼此生活中的趣事。

夏天伊始,和朋友一起在宿舍旁烧烤。我用刚从菜园收获的草莓搭配其它水果,做成了新鲜的果酒。

6

当城市里的游击农夫

我父母和街坊的实验菜田,显然与我在苏格兰时参与的社区菜园不同。他们面临着更多的政策上和天气上的挑战。虽然说,从我家小阳台上的菜园子算起,我父母参与的城市种菜已经几历变迁,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在垃圾站旁发展出一片天地;也因其简单的初衷,影响了身边更多的人在可能的环境里开辟菜田,吃上自己种的有机菜。但是垃圾站的菜地因其堆肥的异味,也曾被附近的学校投诉;城管更是几次贴条勒令搬迁。但好在在大家的坚持和改进下,这个城市菜园子幸运地生存了下来。

他们的种菜故事让我想到在香港弃置空地上种果树的有机农夫“芒果王”大叔。由于他的种植行为也遭到了香港政府三番四次的驱赶,大家故而开玩笑地称他为“游击农夫”。但芒果王大叔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因为这总要被驱赶的现实,而创造性地发现了别样的植物移植、堆肥、储能的耕种方法。时至今天,芒果王大叔已经栽培了一棵荔枝树,四棵香蕉树,二十棵辣椒树,和超过四十颗木瓜树。(梁志刚,《同心大道》,2017)

不论是香港的芒果王大叔,还是珠海情侣路边的这群热爱种菜的叔叔阿姨们,或是苏格兰社区菜园的老师和学生,他们对于种植的热情都不是三分钟热度,而是循序渐进、日尽其耕的行为。这些原本的弃置空地,在他们的悉心照顾下,不仅变成了孕育健康食物的沃土,也是培育人际关系的公共空间。正如香港理工大学客座教授梁志刚在《同心大道》一书中所说,城市农夫们的努力,实质是从大家最根本的需求出发,去鼓励大家重新定义公共空间的使用方法,继而让人们去思考“我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城市生活”。当具体的行为因社群的力量而产生了切实的成果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其实自己能做到的,总比想象得多。

虽然房地产项目又一次逼近,珠海情侣路边的小菜园前途未卜,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小菜园以后要搬到哪里去,总会有这样一群因菜结缘的勤劳街坊,会继续为之忙前忙后。在这其中,大家不仅是在分享健康的食物,也更是在担待彼此生活中的苦乐。这些原本陌路的人,也因为这样共同劳动、收获的机会,变得更加紧密而有力量。

虽然叶子被虫咬,尽管高楼一步一步逼近,这棵秋葵和种它的街坊们一样,顽强生长。

7

后记:台风”山竹”后的菜园

在撰写、编辑这篇文章的时候,台风”山竹”袭击了珠海,情侣路边的菜园也成了灾区。在台风预警降级后的第一时间,大家就都立马赶到了菜园子里。妈妈说,新种下的菜苗全没有了,瓜棚也倒塌了,就只剩一点番薯叶。但业主们也没有因此泄气,在台风停之后的今天,立刻花了一天时间重建菜园。阿芳阿姨说,“这也没什么啦,不过是重来一次。以前每次山上有野猪下来搞破坏的时候,我们也是一次次地重新修复。这次也是一样,不过就是工程大一些。再说,生活不就是这样嘛!”

台风后叶奶奶的菜园,风一停她就到菜地里修复倒塌的桅杆。

被台风摧毁的菜园,经过大家的及时抢救,很快又恢复了生机。

责编:常天乐

图片提供:情侣路菜友:杨菊梅,戴白浪,方梅忠,张卓昆

版式: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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