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贵州侗寨的耕织生活之变
一、剪板蓝
国道切入山间柏油路,起起伏伏,转转悠悠。途径许多村寨 ,夜色里灯点如星子,聚浮在山间,仿佛越过一座又一座星系。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缓速下坡,视野逐渐开阔。我们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大利侗寨。
迎接我们的本地小伙儿,是预定民宿的接待。他打完手机里最后一把四川麻将,扛起我们的一只行李箱,向前引路了。
一座花桥跨溪而建,过桥即是正式进寨了。寨子里多是石板道与卵石路,溪声浅浅,巷子深深。带路的小伙儿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拍拍门,说了几句侗话。出来一位大叔,原来是他的父亲,拿出一根扁担,要帮我们将行李挑上山。
已是11月的中旬,夜里空气湿寒,许多人家门口依旧亮着光。妇女们或围坐一起,或单在自家檐下,脚边绿株成堆成束,眼下手上,忙活不停。近一看,原是挑灯夜剪板蓝根。
贵州板蓝为南板蓝,也称马蓝(Strobilanthes cusia (Nees) J.B.Imlay),为爵床科蓝属植物。而我们常见常用的中药材“板蓝根”,多用北板蓝,又称菘蓝(Isatis tinctoria L),为十字花科菘蓝属。两种植物不同科属,但其根部皆称板蓝根,均可入药。
南板蓝喜阴好湿,黔地山林常见。近年来各县镇陆续引进板蓝根林下种植模式,发展村集体公司与合作社,扩大种植,带领农户创收。
11月是板蓝第二茬收割,也是扦插育苗的季节。妇女们将收来的板蓝挑剪为10厘米左右长的节段,去除大叶和嫩梢,保留节口,此即为育苗的扦插条了。剪枝后的扦条捆绑成束,按斤结算工费,7毛一斤。妇女为此项劳动的主力,多劳多得,有些甚至会忙活到夜里两三点。
二、织与染
一夜酣睡。早晨拉开窗帘,阳光晴好,竹林参差里,可见人家的屋顶和鼓楼的塔尖儿。
寻着鼓楼的尖顶,走进寨子。树下门前,几位侗族婆婆一边闲聊一边编织带。路边的篮子和毛巾上摆放着一些织带的成品。经纬交织,花纹在本白与深深浅浅的蓝色间变幻。阿婆们的指尖和压线的竹板,也染上了蓝。
织带的蓝线来自自家染缸。侗族擅治染,大利更因山远谷深,依旧习常,几乎家家有染缸。溪边洗布,屋前晒布,闲时织布,四时八节在经纬间流转。
昨夜妇女们的集体劳动,送走了作为经济作物的板蓝根,留下了作为传统染料的板蓝叶。挑剪板蓝根时捋下的叶子,即是侗族“LANX”(侗语“蓝靛”的发音)的染料来源。板蓝叶入缸浸水,逐步发酵成靛。而捞出的叶渣,还可进一步堆肥发酵,还田还山。
三、旧织娘,新织物
大利村自然流存的社区文化和工艺传统,吸引了社会企业和公益项目的入驻,也有年轻的自然织物品牌将工作室迁移至此。
来自北京的建筑事务所ATLAS,与当地侗族妇女共同成立了纺织合作社,将侗族传统布料与现代设计相结合,开发家居用品。
一休是ATLAS的驻地工作人员,白天联系时,她正带着织女姐姐们去县城配眼镜。合作的织女中有些年岁渐长,视力衰退,而织布又极为考验眼睛,配眼镜是一项计划已久的团建项目。
晚间,我们约在“大利社区中心”二层的纺织工作室见面。三层穿斗式木构小楼,纵跨了村寨中心的高坪,与重檐叠叠的鼓楼互相照望。
鼓楼夜里起了火塘,几位外地游客预约侗族大歌的演出,歌队的姑娘们全副盛装,郑重如年节。工作室里也亮起了取暖的“小太阳”,清脆悠远、声部叠加的侗族大歌,似远还近。
歌声停罢,一阵叮当,穿银戴花的正仙姐姐来找一休,才下歌队,又做织娘。原来时近年关,工作室正在策划新年福袋,选定了几样当地物产。一休与正仙,汉语对着侗话,确定每样的发音。
还有小婷和一一,从大理来到大利,创办独立工作室Weave Wave。她们从纺线开始,织布、染布、裁衣、制冠……以织为媒,创作日用织物与装饰布画。邻家的阿姨,是她们长期合作的织娘,现在已磨合得很好。
闲聊时候,又有两位侗族阿姨,踩着手电光寻了过来。她们听说寨子里来了两位织布的外地年轻女孩,赶来瞧一瞧。摸摸织机,扯扯线料,似是一种同行的问候和切磋。
不止有蓝,她们还收集当地的枫叶、薯莨、核桃等植物为染料。大利的晒布日景里,慢慢多了些不一样的色彩。
从前的侗家女人是闲时织布,年节裁衣,自给自足,自观自乐。而今乡村振兴、扶贫助农、文化保育、旅游开发……各式项目,熙攘而至,增收创收的选择越来越多了。
现在的大利女人们并不总是清闲了。夜里挑灯剪板蓝的多了,闲时织板蓝的或许会少。
四、老哇叶
寨口的本地客栈,老板娘和婆婆正在门口剪板蓝根。老板和邻家大叔在屋里烤火,炭火烧着一只魆黑的铝水壶,吃着野板栗,闲聊侗家话。我不请自进,凑到了火塘边上。
老板不见怪,拎起炭火上的水壶,添了一只搪瓷小杯,道这是山上采的树叶,他们侗家人的传统植物饮料。寒夜喜热茶,喝完嗓子里清凉凉甜润润,正好缓了炭火的燥意。
当地官话称这种叶子为“老哇叶”,侗语发音是“bà miú”。邻家大叔想要知道汉语学名,掏出手机来拍照识图,怎么也识不出。最后还是搜发音才搜定了“滇白珠”,是杜鹃花科灌木植物。我才意识到从前曾在另一座侗寨拍下过鲜折下的枝叶,相认如是,这次方得味道。
我向老板建议,可以分装一些小包装的老哇叶,送给住店的客人做手信,让人记住味道,来做回头客。甚至还可作为产品销售,增些营收。老板摇头:采叶太花工夫了,摘回来还得修剪晾晒,忙不过来的。
而且呀,现在老哇叶越来越难找了。近年山林禁火禁伐,大乔木似要遮天蔽日。林下又在开发套种,主要作物即是门外正在修剪的板蓝根,还有草珊瑚、天麻等中药草。如此这般,于是老哇叶步步退后,现在得往山林边缘和梯田上去找了。
他拨了拨炭火,又叹,以前家家上山砍柴,家用木炭自给自足。现在山上禁伐也禁了木炭,外头小贩已经开着小货车进村,开始卖机制炭了。机制炭烧得快,炭灰白面面的。而他们侗族的糊辣椒,还是往常自家的炭火烫出来的最香。
未想到,一杯老哇茶,一块炭,一束板蓝根,竟然在这火塘边上串出了一张简略的山林变迁的生态图谱。这杯茶,确是滋味悠长。
五、侗寨家宴
最后不免还是要说一说侗寨里的“吃”。
在村里兜转,来回总能遇见那位管理停车场的小伙儿。不管哪里人,路上碰见总能问上一句“吃了吗”,再过三言二语,彼此即可交换姓名。
我们是在寨口随意选了家餐馆,按人头收费,35元一人。两人配了两道菜,齁嗓子的同时却还可以做到没滋味。
小杨听了摇头,邀请我们上他家吃晚饭。他来下厨,不收饭钱,却肯定比收钱的做得好。年纪轻轻的小伙儿,说自己做菜比饭店好,听着像是在吹牛。
晚上踩点过来,竟真见他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满满一桌菜,眼睛和舌头都惊艳到了!小杨这时候却谦虚了起来,跟我们反复说道:“不好吃也要多吃一点。”
清炒生菜与凉拌黄瓜,似是特意要照顾不善吃辣的汉族人。冬日自然是要涮锅,土鸡汤配上糊辣椒蘸水,一口鲜辣正是祛寒,涮上一把小白菜又是润嗓子。三年陈的侗家米酒,清清甜甜,回甘是糯米香。小杨妈妈做的腌鱼是自家水田里的稻花鱼,不腥不齁,酸辣甜咸,四味融合得恰当好,实在很下酒,不免要贪杯了。
小杨原来在城里的酒吧工作过,如今返乡,在附近乡镇跟跟工程,闲时也帮着父亲看顾停车场。可他实在是喜欢做饭的,梦想是能开一家自己的餐馆。邀我们上门,倒像是提前试吃了。
在家开店,并不简单。小杨感慨,游客接待大多集中在寨口,自家房屋位置靠里,人流鲜至。老房子又被认定为文物,成了保护对象,翻建装修遂即受限。总之还要好好计划,仔细考量。
顺着醉意,思绪翻飞。寨子里那古四合院,门上横匾写道“栋宇维新”。而近来古村落旧民居的保护与修葺,内行外行也都道得一句“修旧如旧”。这新旧之间,拉扯牵张,许多故事。
我终究是个外人,喜新也念旧,说话并不算数。囫囵几日,拉杂写来,不成论叙。念念有回响,黔东南或将再访,留待来日再校再叙。
参考资料
http://dzb.qdnrbs.cn/szb/pc/201908/15/c97893.html
https://mp.weixin.qq.com/s/ACf3gjGpUcpHscN85AqaYA
https://mp.weixin.qq.com/s/Gpgr9vFJi_hq9jDLmRCMSA
食通社作者 | 张小树
艺术家,曾活跃于云贵皖豫等地的乡建现场。关注艺术介入乡村、性别平等、可持续食农等议题。目前正以黔东南地区为田野,开展新一轮的调研与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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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