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吃的云南菜,比不上一次版纳雨林野炊
2024年9月,我和朋友们也来到西双版纳的一片热带雨林。在那里,大自然的环抱的确在帮助我恢复活力。但真正留在我记忆里的,是更为珍贵的东西。
一、雨林秘境?
盘山路弯弯绕绕,平整的路面却让车子保持飞快行驶,跟着左摇右晃的我双眼紧闭,直到一次惊险会车彻底清醒过来,窗外已是山峦叠嶂。打开地图软件,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位于景洪市的基诺山。
基诺山古时又被称为“攸乐山”,“基诺”这一命名来源于基诺族,作为1979年最后被确认的单一少数民族,他们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山区,世代繁衍生息。
不知绕了多少道弯,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基诺族乡么卓村。两位基诺族朋友已经等候多时,还为我们准备了徒步要用到的雨靴和蚊香。
其中一位名字叫扫切,皮肤黝黑,戴着鸭舌帽,穿着基诺族特有的“砍刀布”织成的白色马甲,腰间别着一把铁刀,他严肃地向我们叮嘱徒步注意事项,看起来像是腰中别着枪的战士在进行战前动员。
受此感染,心跳不免有些加速,尤其是听到可能会碰到竹叶青的时候,我立刻严阵以待,做好心理准备,接近那个我幻想中踏入“雨林秘境”的时刻。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那种值得纪念或者惊叹的紧张时刻。11点钟左右,我们头顶炙热的阳光,一路说说笑笑,自然地跟随扫切走进了雨林。
进入雨林前,我们先经过了一大片橡胶林,之后庄稼地映入眼帘,那里有扫切和其他基诺老乡们种的玉米、水稻、番茄、南瓜等作物。
对玉米和玉米地,我有着多年来不曾改变的亲近之感。回东北农村老家时,总要从一条岔路拐进去,岔路两旁都是玉米地。每到那里我都会热血上涌、呼吸急促,我知道经过这片玉米地之后,我的亲人们一直在那等着我。
因此,穿过基诺山的那片玉米地后,我的心便渐渐安定下来,甚至盈满暖意,随之消融的是路前方农田与雨林的边界。
我们蹒跚趟过溪水,颤巍巍走过独木桥,缓慢向前行进。经过一条岔路时,扫切指了指说:“这条路线是旅游公司开发的,我们不走这里。”
2021年前后,生态旅游开始在基诺山逐渐发展起来,目前已有10个村共引进了24家徒步旅游企业,开发出22条雨林徒步游线路。最初的徒步路线,是参加“热带雨林修复项目”的村民自发探索的。后来则由政府促成村民与西双版纳本地旅游公司合作,帮助村民获取客源,形成了“穿越雨林”的探险徒步项目。许多年轻人也开始回到村子担任导游。
那条岔路之所以不能走,是因为旅游公司抢先做了商业化开发,供城市消费者休闲消遣。作为导游的扫切接待游客时,如果经过那里,公司也要从中抽取底价。
我们和扫切共同的好友小秦不满地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地明明是他们的。有时候我觉得,扫切他们就是太好说话了。”
我对雨林的想象也在那一刻被瓦解了。
雨林并非秘境。基诺族已经在这片土地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他们和这里的自然环境可持续互动,共生共存。随着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变迁,基诺族人和他们生活的雨林地带也在不断变化,有新的希望,也有新的烦恼。
二、“万物皆可包烧!”
的确,扫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年轻十岁。出发前他在我心里树立的威严也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趣幽默、温暖阳光的形象。
我也捏起一只蚂蚁快速放进嘴里,确保蚂蚁咬到我的舌头之前先把它咬死。酸酸咸咸的味道在我口中蔓延开,也让我更直观地感受到基诺族生计方式与这片生态家园之间的紧密联系。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漫长历史中,基诺族形成了以“刀耕火种”为主的农业生产方式。村民把本村寨的土地分为13块,在其上进行轮歇耕种(swidden agriculture),干季砍树,雨季来临前烧山,其后直接在盖满草木灰的土壤上撒种,每一块林地只耕种一年,收获后即抛荒,接下来的一年又到另外一块林地耕种,这样依次轮歇,13年为1个周期。
轮歇耕作可以保证被砍烧的森林及时恢复,防火道可以保证山林不会被大面积烧毁,以草木灰为肥则避免了化肥的使用。在这个过程中,基诺族与山地森林建立了共生共荣的关系。
对扫切来说,尊重和保护自然并不只是理念,而是他生命经验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基诺族信奉万物有灵,用扫切的话说就是“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
一路上,扫切如数家珍地向我们介绍各种植物:凉血止血的秋海棠、祛风利湿的鸡屎藤、润肺止咳的无花果和玉叶金花、治疗胃病的砂仁,以及我们熟知的板蓝根等等。
正午,我们终于走到雨林中的一处窝棚(基诺族称为“森布鲁”),扫切的家人们早已抵达,开始生火做饭了。此时的我汗流浃背,在阳光下全身散发着水蒸汽,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立刻投入到野炊食材的准备中。
对基诺族而言,狩猎和采集曾经是他们重要的食物来源。扫切的名言是:在雨林里,万物皆可包烧!包烧即是用现摘的芭蕉叶将食物包着放在火上烧,有包烧猪肉、包烧茄子、包烧小鱼等菜肴。这次野炊的食材,除了沿路采集的野菜,还需要我们亲自去溪里捞。
我们在扫切的带领下,硬着头皮开始劳动了。
首先,用泥土、蕉叶和石头设置障碍,让溪水分流而过。我们则拿上铁盆,将少水一侧的溪水不停舀出,水底的红尾巴鱼、水蜈蚣、螃蟹、青蛙就会暴露出来,这时便可以徒手捕捞啦!扫切告诉我们,捕捞完成后,一定要及时把障碍清理掉,恢复溪流的自然状态。
按照我们的劳动效率,肯定得饿死在这雨林里,还好有扫切和基诺族的朋友。我发扬“再小的肉也是肉”的精神,勉力抓住几条蝎子和水蜈蚣。真正抓住它们的那一刻,我有些懵,但还是坚定地把它们塞进了鱼篓里。
当我们乐此不疲地“扫荡”小溪时,岸上的扫切已经在砍芭蕉树了。在基诺族朋友眼里,它“浑身都是宝”。刚才已经提到,蕉叶可以用来包烧;野炊时,它还可以当作桌布;芭蕉干里的白色嫩芯尝起来涩涩的,但却可以用来解渴;芭蕉花则可以炒碎肉沫。
没等我们缓过神,一棵遮天蔽日的芭蕉树就按照以上功能被全部“肢解”了,不由得暗自赞叹基诺族朋友的生存智慧。
不知忙碌了多久,这顿野炊终于大功告成。我们先尝了烤猪肉,每个人都赞不绝口,又尝了笋包肉、河鲜汤,还是赞不绝口!
扫切笑着说:“知道我们做饭好吃的秘诀是什么吗?”众人一脸疑惑。“就是先把你们折腾累了!”说完发出了他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我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这顿饭我们的确吃得很香,基诺族的朋友还为我们唱了祝酒歌。我感到,歌声里有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这个直觉后来在我和扫切的聊天中得到证实。
时过境迁,1980年代的基诺山让位于橡胶、砂仁、茶叶等经济作物的种植经营,如今又有了热度不减的雨林徒步,少有人关心在一波又一波热潮下,基诺族人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现在的基诺族很少去山上狩猎采集了,自家种的菜、养的家畜可以满足一部分食物需求,其它的就去在市场上买。但至少在扫切成长的年代,野炊仍是他们主要的生活方式之一。
扫切说,带团徒步时要严格遵照旅游公司安排的行程,游客不会亲自采集食材。他很开心我们能有机会理解他们的传统,或许他自己也在借着野炊回味从前吧。
三、再见,扫切!再见,雨林!
扫切也有烦恼。他为基诺族年轻一代文化认同的衰弱感到伤心,为自己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回答游客的问题感到焦虑。即便如此,扫切还是很热爱向导的工作,他希望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带他们感受版纳雨林里的一草一木。
当晚,扫切给我分享了一首他喜欢的基诺古歌。伴随着空灵的鼓声,这歌唱的却是世俗的情爱:
想着想着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一涌而出
涌到心头心酸入骨
我心底深处唯独念念不忘
如晴天般明朗的姑娘
从第一眼的相见
你我就有心心相悦一见钟情的感觉
深深的吸引住了彼此
……
多年以后苍天让我身躯入土了
爱你的那颗心永远都不会死
都会埋葬在土里想念着你
或许我们应该摆脱的不只是对雨林的狭隘想象,还有想象基诺族的方式。雨林不是原生态的,基诺族同样不是,他们在真实的历史和日常生活中持续变化着。而真实的基诺文化,就蕴藏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意义与情感之中。
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