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区做了10年田野调查,我盘了盘你可能会踩的坑
从2011年跟着科考团队去蒙古草原到现在,我在牧区走访调研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刚到草原上时,我经常听外面的人讲被牧民“骗”了的故事:明明牧民说自己不会摔跤射箭,但如果因此和他比试一番,外人肯定会输。其实,这并不是牧民假意谦虚,而是按照草原摔跤手的标准,他就是不会摔跤,只是学了一点皮毛。
这种“被骗”的感觉很好地体现了外来研究者和社区内部的认知落差,这也是田野调查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怎么处理这种认知落差?怎么利用好自己的外部视角?怎么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提炼出真实有价值的知识?这不仅需要耐心和时间投入,更需要技巧。我从这些年的经验中总结出了几个点,希望和大家分享。
一、牧民听得懂你的问卷吗?
短期田野调查中经常会用到问卷,也因为问卷闹出了不少笑话。比如有一次,问卷里有一条问题“你们这里有什么宗教信仰?”一路问过去,连着几家牧民都答没有。这时同去的老师就换了个问法:“那你们上不上庙里磕头去?”牧民们就清一色地说“去。”最开始提问的同学就奇怪了,刚才问的时候,怎么都说没有呢?原来在牧民眼中,上教堂才叫信仰,但去庙里磕头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不算信仰。
还有一次,调研者照着问卷问牧民“你们这里有没有人民代表?”回答都说没有。又是团队里一个有经验的人把问题重新组织为“你们这有没有人去开两会?”牧民才说:“有有有,哪个哪个村有个能人,每年都去开两会。”
所以做田野调查时,不能太相信机械的问卷。牧民对概念的理解和问卷设计的预期显然是有差距的。调研者要学会把书面的问卷语言转化成牧民熟悉的说话方式。如果提问方法太死板,统计结果就不可靠。另外,调研问卷只是田野调查一个必要的手段,很多发现其实并不是通过发问得来的,而是在长时间的浸泡和观察中慢慢体会出来的。
二、跳出牧民观察生活的维度
有一段时间,内蒙的扶贫项目特别多,我在草原上常听到牧民说自己很想拿个国家的项目,或者想要贷款。顺着这些需求去追问,我发现了另一些真相。
举个例子,盖棚圈能申请到25万元的国家补贴,而盖完棚圈后往往还能落下点余钱,所以牧民拿到这个项目就特别开心。但是这种开心的背后却是他们对生产能力的不自信:不认为自己能把羊放好,也不觉得羊能卖出个好价钱。政府一笔项目款就抵得上牧民辛辛苦苦好几年才挣到的钱,大家自然会认为谁能拿到政府的项目谁有本事。但长远来看,这种现象并不利于牧区的发展。
那牧民又为什么需要贷款呢?思考这个问题时,我观察到的第一个现象是现代化养殖提高了养殖成本。另外,牧民在消费端的现代化速度比生产端快:房子、二手车、农用车、轿车、拖拉机、打草机、机顶盒、无线电、风力和太阳能发电设备等应有尽有,花销大幅度增加。但放牧的产出是有限的,所以牧民的经济地位有所下降,近几年下降的程度还在加剧。
所以不是牧民说想要项目,就立刻去帮他跑项目,研究者和公益组织要学会跳出牧民观察生活的维度,发掘他们真实的需求。在上面的例子中,牧民的需求是提高经济收入。那么,怎么鼓励和帮助牧民发展加工业和服务业,促进草原牧业一、二、三产的融合,才是更值得思考的问题。
三、看到当地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我曾经在一个牧民家住了三个多月,一直听他跟我算经济账,从没听他提过保护草场的事。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用拖拉机把给羊喂料的食槽搬到了三公里以外的地方。那个食槽特别重,从家里把玉米运过去也很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告诉我,如果羊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吃草,这草场就坏了。我才突然意识到他非常在乎草原环境,但这种在乎就像他每天都要吃饭一样,不会挂在嘴边念叨。
这个发现顺便解答了我的另一些疑惑。这户牧民的房子盖在高坡上,而不是井附近。这样一来,牲畜便不得不在家和水井之间来回走动,有效避免了水井周围的过度踩踏。另外,他们在芨芨草外边围了一圈铁丝网,冬季草料短缺的时候,即便每天辛苦地喂,也不让牲畜进那里面,一定要把芨芨草留到春天。这些行为他们早已习惯成自然,外来研究者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发现。
我在新书《游牧的智慧》里有一章专门讲牧民怎么看草,但是可别以为牧民聊天的时候会聊草。他们不会问今年的锦鸡儿长得怎么样?艾格长得怎么样?而是看到哪里的草好,就直接把羊赶过去。我也是跟牧民长期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慢慢把这些本土知识筛出来的。
经常容易被忽视的还有非现金收入,比如牧民套马时骑在马上的那种自豪感,自家出产的天然有机食品,在空气优良的草原上生活的快乐……不仅是研究者,就连有些牧民都不会注意到它们的价值。但是每当某个外来项目实施了一段时间后,就会有牧民说:“哎呀,做国家的项目,越做越亏啊!”因为这些非现金收入被破坏了。它们虽然不产生现金流,更不产生GDP,对于提升生活品质却不可或缺。
四、谁说女性不适合做田野?
刚到草原的时候,我觉得女生做田野调查有特别大的劣势。我胆子小,很多陌生人家不敢进,也不太敢开口跟人家讲话。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身为女性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到牧区时间不长,就能讲述奶制品制作的全过程,还知道好几种分离奶油的方法。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后来发现很多男同事、甚至男性牧民都说不清楚这件事。因为做奶食品的主要是妇女,我很容易和她们聊起来,平时也会和她们一起做家务劳动,所以能很快了解清楚。
和牧民妇女一起做饭时,我发现蒙古族牧民虽然养羊,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羊肉吃。每年阳历6月天气转暖后,才开始杀羊,现杀现吃。秋季下雪之后,杀的羊够吃一个冬天,因为冬天里羊只会越来越瘦,等春天雪化了,羊肉也吃完了。这时候羊正瘦,不能杀,所以会吃羊头、羊蹄、风干肉、盐爆肉等。
吃完一只羊后并不会立刻宰杀下一头,这中间相隔的几天里,牧民们主要吃包子、面条、馅饼、炸果子等面食。因为做起来方便,现在牧民吃米饭也比以前多了,餐桌上也常常见到蔬菜和鸡肉。一个6口之家,每周大概需要一两百元菜钱。除了宏观的产业经济研究,女性身份让我看到了牧民家庭经济的变化。
五、看到即所有?
很多在牧区做过短期调研的人都说,这里的妇女特别忙,男的特别闲。的确,为了照顾好家里的饮食起居,主事的女性很少有时间出门,每天捡牛粪、晒牛粪、生火、切肉、洗菜、做面食,各种家务忙前忙后,停下来一天,家里的伙食就断了。
但牧区的男性果真无所事事吗?实际上他们的工作也特别辛苦,早上四点多就出去放牧,一走就是十几里路,十点钟回家喝个茶,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走了。冬天放牧的风险更大,天寒地冻,有时甚至要以命相夺。放牧的间隙回屋坐一会儿,当然想舒舒服服的。在城市里,即便没有男性劳动力,一家人大概也能生活得很好,但在牧区这几乎不可能。
那这样的偏见是怎么来的?我想起有一次,某个调研团队去我当时住的那户人家访问一位老牧民。在做问卷的这两个多小时里,家里只有女性在干活,偶尔进来一个男的,保准在沙发上躺着玩手机呢,喝完了茶就又出去了。而调研的专家也是问完问题就走,哪里能看到男性牧民放牧的情景?难怪会有这样的印象。
另外,去牧区做短期调研的时间大多选在夏季,因为7、8月份的内蒙古草原凉爽宜人。这几个月对牧民们来说也相对清闲,没有冬春季劳动量大。如果研究者对牧区完整的生产周期没有概念,就很容易造成这样的偏见。所以做短期调研时,留心观察是好事,但是不要急着下结论,因为你看到的很可能并不是全貌。
六、如何向公众说话?
呈现调研成果的过程中,也常常涉及到向公众传达信息。我觉得这里需要注意两个问题。
第一,不要为了迎合公众的认知而回避变化。大家心目中的蒙古人家,就是美丽的草原上,浩瀚的天空下只有一个洁白的蒙古包。但是现在牧区的房子通常都比蒙古包更大,旁边有太阳能板、风车,门口还停了一辆汽车。比起几十年前,草原的景观改变了很多,但是很多新闻报道回避了变化,呈现出来的永远都是那个蒙古包,会让大家误以为草原一直是那样。
第二,去到不熟悉的地理文化环境中时,尽量捕捉典型信息。假如用标新立异的视角去传递信息,对于不了解草原的人来说,这种猎奇式的新闻就会成为他们所知的一切。比如前一阵有个朋友突然问我:“草原现在没什么网围栏了吧?我看新闻上说某苏木某嘎查的网围栏都在拆了。”我说:“不对啊,网围栏现在越来越多了。”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对媒体和公众来说,特殊的事情才叫新闻。所以拆网围栏的事件会吸引关注,但草原上普遍的情况还是网围栏越来越多。
因此向外界传递信息时,尤其当这个地区的地理文化环境跟大多数人的生活环境差异特别大的时候,尽量选取典型性信息。否则大家就看不到草原真实的样子,也看不到草原上真实的变化。
食通社说
本文根据舒泥在《游牧的智慧》读书会所作的第4次分享整理而成。传统的游牧方式下,人和牲畜怎样迁徙?在现代化的浪潮中,牧民的生活和牧区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哪些变化?如果你对这些问题感兴趣,欢迎在B站和喜马拉雅关注食通社,回看或回听舒泥的读书会分享。
作者:舒 泥
自由撰稿人,北京天下溪教育咨询机构《人与草原》项目负责人。长期关注内蒙古草原环境保护和民族文化保护,关心牧民生计,拓展牧民视野,提高牧民应对现代文明的能力,探索牧区保护传统与改善生计同步前行的道路。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法律系,后从事互联网工作多年,再转向环境保护、社会、自然教育和写作。《中国国家地理》和《美国国家地理》长期撰稿人,著有《跟我的心去草原》、《望不见北斗的日子》、《游牧的智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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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