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谷魂,一趟重返2011年的旅程

一、重返2011年

保护区的游览车在窄窄的水泥路边停下来,两旁都是似曾相识的喀斯特石山。穿过一片甘蔗林,实际上无数个秃秃的石山周遭都种满了甘蔗。和黑紫皮的果蔗不同,这种甘蔗的果皮是暗褐色的,外面裹了一层白霜,蔗体也没有果蔗饱满,干干瘪瘪的,很难想象是专门用来榨糖的糖蔗。“快看!白头叶猴!”这时候,同行的人开始喊起来。大家纷纷聚拢到一座石头山的背面。抬头望去,不少人还拿着望远镜和长筒相机。石山近在咫尺,也没有任何围栏阻隔。以至于不需要任何装备,都能清楚的看见裸露的峭壁上,几只头顶白毛的猴子在上下活动着。这就是比大熊猫数量还要稀少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头叶猴。

●石山上可以看到黑色的白头叶猴。

它们所栖息的这片岩溶地区,正是十四年前,我进入乡村领域工作的第一站。

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奥美从事广告工作。出于对乡村问题的关注,尤其是自己乡土身份和认同的探索,我在2011年初辞职。先是在小毛驴农场做实习生,后又申请加入了“行动援助”(Action Aid)的青年项目,并在其广西龙州项目地从事生态农业、支教、小额基金、民族文化保护等农村综合发展工作。行动援助是一个以消除全球贫困为宗旨的公益性国际联盟组织。

一年以后,我在2011年年底离开广西,返回浙江老家的村子。此后,经历种种,再无机会回到广西。

●离开广西后,我和妻子梅玉惠回到浙江桐乡老家,创办“梅和鱼”。
2024年大暑,我参与的“团力结构”播客邀请了当年“行动援助”中国区负责人张兰英老师来谈谈她所经历的中国乡村变迁和不同阶段的乡村建设工作。录完播客,我们约定重访当年的项目点。过了两个月,张老师给我发讯息,计划在国庆前回访龙州,并附了一份日程文档。看到日程的第一站是“白头叶猴生态旅游区”时,有点意外:说好的故地重游,怎么变成观光旅游了?但随后陆续出现一个个熟悉的村名:民建村、板送屯、桂平村、板贵屯,我带着一点兴奋欣然加入。

二、三个笔记本

翻找在龙州的工作记录,我惊讶地发现了三个笔记本。这应该是遵循了自然保护主义者乔治·夏勒的建议。他说,在田野工作中,要保持日记本、数据本和工作笔记“三个笔记本”的记录习惯。重读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仿佛回到了14年前的现场,满是初次接触乡村工作的困惑、不解与挫败。当时我是以“青年发展项目第六期实践者”(也是最后一期)的身份加入的“行动援助”。项目申请书上颇为雄心地写着“中国(乡村)转型的观察者与实践者”、“系统的探索城乡关系”、“每年至少做一次乡村社会调查”。

●和同期“青年实践者”的合影,前排右三为张兰英老师,我在前排左三。

作为一家公益机构,“行动援助”的筹资方式比较特别——不是依托于基金会,而是来自个人捐助。捐助国(通常是发达国家)的一个普通公民,愿意每月从工资里捐出10英镑或10欧元,通过“行动援助”,以各种项目的形式,支持被捐助国的社区。捐赠人和被捐助者也能直接沟通。我在龙州的时候,受捐助社区的孩子们会画画,通过行动援助送到捐助者手中。

但等到我去龙州的时候,这种筹资方式已经岌岌可危。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导致很多普通捐助者失业。此外,他们也在媒体上看到关于中国的发展——登月、发送卫星、举办奥运等等——认为中国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因此倾向于捐助非洲或南亚等更为贫困的地区。(“行动援助”已于2016年正式撤出中国。)

●“行动援助”虽然已于2016年正式撤出中国,但当年在龙州办公室的牌子还在。曾任机构中国负责人的张兰英老师在2024年的拜访中看到招牌,百感交集。

三、何为发展?发展为何?

除了面临机构的困境,我的困惑、不解与挫败,更多来自于机构、村民和当时的自己对于“发展”观念的认知冲突。我那时正在实践素食(坚持了一年),而且深受台湾环保工作者区纪复的“简朴生活”观念影响。希望通过减少消费来获得自由,而不是挣更多钱。有一阵子,我从龙州离开,去桂林的一个生态果园,每天的工作就是割三叶草。整一轮割完后,新的三叶草又长出来了,再开始下一轮。而此时,项目地壮族村寨的面貌正在发生巨变。村民凭着外出打工和种植甘蔗,获得了现金收入,并将绝大部分现金投入到造房子中。这种新房子的样式不是壮族原先的杆栏式,而是仿照自东部沿海的楼房,“冬冷夏热”。

“板贵屯现有楼房26座,其中一层的9座,二层的8座,三层的2座,在建的7座;平房24座。既然是‘楼’房,为什么只有一层呢?因为想住新房子,可是钱又不够造两层,只得按照楼房的样式先造一层,来年甘蔗收了,再添一层;有钱的一次性就能起三层楼房。三层楼房占到4%,二层楼房占16%,一层楼房占18%,在建楼房占14%,平房占48%。许多村民算命说今年兔年造房不好,所以都推迟到明年,预计明年板贵屯还有10多户要造楼房。”

——《板贵屯,一个壮族村落》调研报告,于建刚,2011年

●(上)2011年村里还有不少这样的传统杆栏式建筑,下层为牛圈。(中)2011年,村里已经在大兴土木修建“新式”楼房。(下)2024年,板贵屯的主流建筑是全国各地农村都很常见的2-4层小楼。
原本看好的生态农业项目稻田养鸭,也遇到了困境。这个项目希望通过鼓励村民在稻田里养鸭子,鸭子能减少杂草,粪便直接回田,这样就能减少化肥农药的使用。但村民常常把鸭子抓出来,然后往水稻田里打药。我有时会被项目协调员梁姐要求去“监督”。
“又去田里走了走,只见‘汕油沾’水稻已经开花,超级稻则明显要少些。正准备回去时,一位大哥挑着箩筐过来。我问他田在哪里,他便指给我看,网围起来的田形状特别规整,长方形,大约有2分地。很多水稻叶子都是枯黄的。我以为他每天晚上都要把鸭子抓回去,他却说:‘准备打药,先把鸭子抓回去。’他抓鸭子,我也终于抓到一个现场作案的!”

——2011月6月23日,工作笔记

当时还有一个挺大的困惑是,政府公益组织在这里扶了那么多年贫,为什么还是有一多半村民仍然要出去打工?红村是金龙镇最大的屯,有170多户,人口700多人,屯长说出去打工的近300多。板贵屯总户数为62户,人口251人,18户全家出去打工,20-30户至少1人出去打工,主要在广东的工厂里,包括制衣厂、玩具厂、电子厂等。
“如果行动援助以及类似发展组织所做的事情,是在默许现有主流发展模式的前提下,帮忙西部经济落后地区追赶东部,那么其意义何在呢?”

——2011年7月18日,日记

一方面,公益组织做的发展项目效果不如打工,留不住村民;另一方面,我开始觉得发展项目本身只是在追随主流发展模式,与自己想践行的“简朴生活”理念不符。当时的我就这样陷入到了意义的困扰之中。

四、人口越来越少,县城越来越大

离开白头叶猴生态旅游区,到龙州县城已近黄昏。住宿的旅店恰好在龙州起义纪念馆的边上,纪念馆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场。我还记得这里。14年前,我背着行囊,先是从北京坐火车到南宁,又在南宁转坐3个多小时的大巴,下车的地方正是这广场。只是那时候,广场周围还非常荒僻,现在已经布满了新造的楼房和各式奶茶店。晚上吃饭的地带,也像是新长出来的区块,让我完全没了方向。

同行的伙伴告诉我,十几年前龙州全县人口是29万,现在减少到23万,可县城却明显变大了。看来大家都从寨子里迁居到了县城。

第二天一早,梁姐带我们去菜刀社小区粉店吃早餐,顺便介绍了菜刀社小区的“食物森林体系”:花盆里种植的各种香草、房前屋后的桂圆芒果树,以及“天地楼”的屋顶菜园。本地人把在城市自建的独栋住宅叫“天地楼”,房子有独属于自己的地面和天空。

●(上)龙州县城的起义广场。(下)梁姐带我们参观县城里的“食物森林”。

五、只剩5个学生的村小

终于进村了。我们先到了民建村小。
“贵平村小硬件设施较完备,配套有教师宿舍,目前只有1个学前班,1个一年级,1个二年级共三个班,校长走后,还剩2个老教师。相对而言,民建村小,学生还可以念到五年级,老师也较多,硬件设施较好,有5层的教师宿舍,男女学生宿舍为平房,食堂也都有。”

——2011月8月30日,工作笔记

跟其它村小比起来,当时的民建村小建制还算完全。我也在这所村小的教师宿舍短住过。记得这里还是全镇唯一有wifi的地方,需要收发邮件的时候,我就会骑着摩托车过来。当年住校的小孩,有的才一年级,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宿舍的床铺不算干净,自己也不会洗衣服。老师人手有限,能做的就是每天睡觉前,清点下人数,看有没有缺人。有位年轻有为的闭老师还被抽调去了镇中心小学。14年后再访,门口依然是那棵200多年树龄的巨大榕树。周末学校里没人,铺着步道砖的操场长着高高低低的杂草。

村民告诉我们,村小现在一共只有5名学生了。曾经喧闹异常的民建村小,也不得不像其它村小那样迎来关停的命运。

●长满杂草、只有5个学生的民建村小和教室。

六、又见热血青年

昨晚在县城的饭店,我一眼就认出了农平(化名)。他之前是行动援助在民建村的协助员,帮助我们协调组织在地项目和活动。农平看起来有些疲惫。为了管好孩子的学习,前两年刚刚从浙江打工回来,现在本地的一家电梯工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买房,婚姻也不成功,过得有点失败。”2011年,他还没有结婚,是村里的热血青年,关心公共事务。当时村里留守儿童的问题已经较为严重。农平就在家里以开网吧的名义,让留守儿童相互聚在一起。我还在他们屯的文化活动室外面见到了张贴在墙上的《关于更改金龙峒布傣人民族成份的申请报告书》,试图回归“布傣人”的民族身份。因为过于激进的反腐败言论,农平还被除去了“入党积极分子”的名额。

离开民建村小,农平带我们去他家的果园。果园在一座石头山边上,这是村里土地“小块并大块”时,农平主动选的离村最远的。

入口处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养殖棚,外面焊着粗大的钢管,里面堆放着杂物,却没有任何牲畜。农平说这是他一次失败的养牛创业。

养殖棚再往里,矗立着香蕉林,这是我第一次站在香蕉林内,比想象中高不少,土地是松软的。农平的妈妈正在抹香蕉花。香蕉林里还套种了释迦果和一些柚子。另一端是一个养鸭的水塘。

临走,他指着一棵完全贴着石头山生长的小榕树说,这是他种的。将来打算在树底下建一所房子,做农家乐,配卡拉OK。

●(上)农平打算在这棵亲自栽下的榕树下开农家乐。(下)农平妈妈在香蕉林工作。

七、回到板贵屯

没有在金龙镇停留,直接折向板贵屯。两边依然是高高低低的石头山,山脚下不多的田地里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糖蔗,夹着一条窄小的水泥路。原来还有几块水田种稻谷,现在完全没有了踪影。14年前好几次黄昏时分,天地暗沉下来,我在这条廖无人迹的道上开摩托车,这些石头山突然变得森然可怖。我们把车停在村口延边公路一侧的篮球场。中越边境的这条延边公路,在板贵屯缓缓的拐了一个大湾。跟14年前一样,湾内外的水田还种着稻谷。湾外的水田尽头是一座高大的石头山。大家沿着“三面光”水渠——这是以前行动援助的项目,走到深处。水渠里有鱼和贝壳,清澈见底。

●沿着三面光水渠走到尽头,就是我14年前驻点的板贵屯。

张兰英老师问,福寿螺在哪呢。十多年前,我在板贵第一次看到这种外来物种,现在它也已经蔓延到了2000公里之外我的老家——杭嘉湖平原的正河浜。行动援助当时推出稻田养鸭的生态农业项目,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让鸭子来吃福寿螺。

进入屯内,看起来不太一样。记得原来空气里都是泥土、牛粪和玉米秸秆混合起来的味道,有时还夹杂桂圆和黄皮果的浓烈香气。现在三四层的楼房多了不少,水泥路已经通到了屯子里面家家户户的门口。粗大的竹林也不见了。大家把竹子砍了以后的空地都围成了房前屋后的小菜园——这不是汉族村庄常见的景观么?不过我确实想不起来十几年前大家把菜种在什么地方了。

●水稻(上)和糖蔗(下)还是板贵屯的主要作物。

八、放牛社交

开始只有农丽娜和农丽华认出了我,直到有人说,“他就是以前背着网兜放牛那个人。”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你啊!放牛网兜还在么?如果14年前有“社牛”这个词,我一定会以为是“通过放牛来社交”的意思。这个放牛网兜是一个绿色的编织袋,斜背在身后,一般当地老人出去干农活尤其是放牛会背着。我是在镇上的农墟跟一个老太太花10块钱买的,然后在村里天天背着,里面放着笔记本、手机和水壶。

●2011年,我赶墟时花10元从这位老太太手里买了一个网兜,随身背着。下午右二就是我背着网兜,和金龙镇上的留守儿童在一起。
我也真的常常背着它跟老人家去放牛。当年,行动援助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一般来回村庄和县城,需要赶最早和最末一班班车。我不喜欢这样忙乱的节奏,后来直接搬到了村里居住。机构当时面临筹资困难等的调整,开展的项目很少,未来不明朗。再加上,自己对于乡村工作的困惑不得其解。索性,我就放牛去了。龙州的夏天炎热异常,一般要等到下午3点才把牛牵出去。当地有黄牛和水牛两种,黄牛会上山,水牛一般只在平地、水田吃草,体形硕大。板贵屯边上有一所贵平村小,当时已只剩不到十个学生、两个老师,其中一个老师就把三、四头水牛牵到了操场吃草。

“板贵屯现有牛54头。由专人,一般是老人,赶出去吃草。老人一边放牛一边砍柴,下午2、3点出去,下午6时回来。冬天草少时,则喂饲稻草。除了耕田,牛粪更是甘蔗和水稻生产不可或缺的肥料,起着莫大作用。秋收以后,全屯的牛都放到田里去,自由交配。”

——《板贵屯,一个壮族村落》调研报告,于建刚,2011年

因为不断地放牛,很多一起放牛的村民开始跟我聊天。我就这样认识了黄振金,借此机会了解了不少农业投入与产出的真实情况。也认识了老支书,听他讲了不少板贵屯的历史。他们对我完成《板贵屯,一个壮族村落》调研报告有很大的助益。更多时候,放牛的如果是老太太,她们多半不会讲汉话。我就只是和她们一起呆着。至今还记得她们教我的一句壮语“lin wai”,就是放牛的意思。放了许多牛之后,我对于乡村的困惑似乎也打开了不少。
“即便如媒体所报道的,农村中‘年轻人都走光了,只留下386199部队’,在外面你便无法想像这样的村庄还怎能住人,精神岂不是要崩溃?但我看到留下来的老人每日下午还出去放牛,小孩照样上学,秩序井然。整个村子还是弥漫着生活的气息。”

——2011年9月25日,工作笔记

●牛可以去操场放,也可以带去江边洗泥浴。
●和我背同款网兜来放牛的老支书(左)和一起放牛、教我壮语的大姐阿姨们。

九、杆栏式瓦房还在

午饭在农丽娜家吃。我离开的时候,娜姐家正在建新房。这次再来,她家已经有两栋楼房了,两个儿子一家一栋。之前在板贵屯时,我就住在隔壁的娜姐叔叔家,薄薄的楼板下就是牛棚,常常闻着浓烈的牛味进入梦乡。因为常年在外打工,后来直接在县城买房。在全村都已翻建新楼房的情况下,他家居然还保留着我14年前居住的杆栏式瓦房。走上楼梯,见到熟悉的入门道符、两只大床、厨房里未燃尽柴火的地灶,恍惚如昨!午饭的时候,大家又简单回顾介绍了下。我说,我现在炒青菜有个习惯是热油后往里面加蒜泥(浙江家人至今无法接受),这是跟娜姐学的;还学会了怎么做著名的广西米粉里的酸笋。

午饭后,张老师说大家座谈一下,聊聊这么多年村庄的变化,梁姐就让所有人围成一个圈;然后,她突然转向我,几乎是命令式的,“你做下会议纪要”—— 氛围一下子变得很“协作者”。

●我14年前住的房子和床还在,二楼房间下面就是牛棚。
●农丽娜家的午餐(左)。酸笋也是我在这里学会做的菜(右)。

十、村庄的变化

村庄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村庄的道路和房子变宽变大了,甘蔗的种植面积更大、产量更高, 村庄环境更干净清爽了。村子里的女性变的更自信:“你男的骂我你要有资格得行。”最令人意外的是,板贵屯以及附近村落的地底下在前几年居然发现了铝矿,真的是家里有矿了。承包矿产的老板需要支付村民每年3万一亩的费用。

但随着现金收入的增加,大家却也产生了不少困惑,觉得“没有以前快乐”。

土地更集中、甘蔗种得更好,但是“整天忙不完的活” 。“以前妇女小组还聚在一起唱歌跳舞。” “中午睡到3、4点,太阳下山才去地里,舒舒服服。”

年轻一代进入城市生活,在乡村的家庭需要负担更多房贷、教育、医疗等支出。“现在产检每个月都要去一趟,以前没那么多。” “一学期要5万,大学生。”。

●我和农丽娜和婆婆合影(上)。当年的妇女小组也还在,后排左一为梁姐,前排中间穿蓝衫者是张兰英老师(下)。

十一、水牛不见了

对我来说,挺大的变化,是屯里的水牛不见了。加上黄牛,板贵屯原有54头牛。随着村庄建筑由传统的壮族杆栏式改为楼房,原本属于水牛饲养空间的地面一层不见了。村庄大部分水牛也已经消失(去的当天仅看见1头),没有了水牛粪便的村庄道路确实也变的干净了。也许是出于曾经在此放牛的经历,也许是出于养蚕人的惺惺相惜,我为水牛在村庄的消失感到惋惜。因此在梁姐要求的会议纪要里,写道:

“水牛,既是水田耕作的主力,又是传统有机肥料的来源。食物来源基本是山野杂草,没有饲料成本(除了放牧时间成本)。当然,作为未来游学/自然教育/旅游的考虑,水牛还是一种特有的景观。如何既保持村庄干净,又保留水牛文化,是值得思考的。 ”
虽然挑战重重,梁姐也仍然对在板贵屯继续发展生态农业有所念想,提议大家进行生态水稻和生态甘蔗的探索。

●水稻还在,老种子也有,但水牛却不见了。

十二、那、板和木棉花

离开板贵屯,再次经过金龙镇。我还是忍不住要求下车看一眼。穿过巷子,看见以前的住所还在原处,只是青绿色的大门紧闭。这间平房既是我的住处,也是留守儿童阅览室、村寨土货铺、妇女小组会议中心。平房的隔壁原来是一个牛墟,街天的时候,总是会被喧闹的人牛交杂的声音吵醒。现在牛墟不见了,拔地而起一座二开间、有着大落地窗的时髦天地楼。匆匆离去。一路上石头山层层叠叠,除了遮天蔽日的甘蔗林,近处远处是一块块碧绿的水田。壮语里,“那”是水田的意思,“板”是村庄的意思。怪不得路牌上全是这两个字:板送、板烟、那弄、那堪等等。

道旁还有不少木棉树。张老师跟我们谈起晏阳初先生的一段话:“木棉树是在菲律宾最热的季节开放。晏先生把乡村社区工作者比喻为木棉花,在最艰苦的条件下,绽放更为鲜艳。”

从5月到11月,记忆中的龙州总是湿热异常。

●金龙镇上我当年住的房子还在(左,摄于2024年),但曾在这个房子里的留守儿童阅览室、村寨土货铺、妇女小组会议中心已经没有了(右,摄于2011年)。
●金龙镇还在(左,摄于2024年),但曾经的牛墟不见了(右,摄于2011年)。

十三、人猴之间

晚上又被带去保护区看猴子。这次是叫“蜂猴”的一种小型猴类,已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观测蜂猴的方式,是用一支夜灯扫过树冠,它的眼睛会反射回来两个红点。蜂猴所栖息的这片区域,其实是片农地,种满了红薯、玉米和果树。想起来,白头叶猴住的石头山下面也都是种甘蔗的农田。人类和野生动物的距离竟如此之近。

张老师说,之前行动援助没有涉及动物保护的项目,也没有这个意识。

回想十多年来的乡村发展工作,我们似乎过于迫切、过于直线式的,试图“毕其功于一役”。而缺乏一种更为柔软的眼光。

●夜间观测蜂猴。

十四、两千年的道公

行程的最后一天,是去宁明观看“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岩画在明江边的悬崖峭壁之上,画的是一个个红褐色的蛙形人——曲肘上举,双腿叉开,屈膝半蹲,身佩刀剑。除了正面的蛙形人,还有众多的侧身人、狗和铜鼓,场面庄严又欢快,是骆越先民祭祀活动和巫术仪式的记录。大部分画像都不见五官和其它细部,只有一种人是有眼睛的——部落的巫师。
“书记说他们家一直都信佛,不能吃牛肉、狗肉。他父亲是道公,对孩子教育非常严格。比如给别人做事,不能多拿一分钱,拿多了要退回去。这里婚丧嫁娶造新房等事情都需要请道公。而之所以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稻草人,是因为这几日村里有白事。白事的时间短则3-5天,长则10多天。我问书记,那若是夏天,尸体在家里停放10多天,不会发臭么?书记说,因为道公念咒,所以绝对不会臭。”

——2011年9月18日,工作笔记

村民们把主持传统仪式的人叫做“道公”,在村庄里有着特殊的地位。道公将壮族的创世史诗《布洛陀》通过传唱的方式保留至今。

●明江边岩壁上的2000多年前的岩画。

十五、梁姐

去机场之前,梁姐在明江的游船里突然问到:“我们还能给乡村做什么?”

行动援助撤离后,作为龙州的最后一任协调员,梁姐没有离开。我们交流并不多,因为距离遥远,过去十几年也才见过2-3次。我大概知道她后来从县城返乡到了板贵屯居住,女儿也一同下来,在镇上的小学上学。她在村里成立了农业合作社,推动板贵屯与省会南宁之间的城乡交流。我也在朋友圈看到她不停参加各种培训学习,这让她对土地和农业的理解不断深入,以至于要带我们“发现”一个普通小区的食物森林体系。

因为种种原因,她不得不搬回县城。合作社的经营也不顺畅。她现在仍然在一家公益机构从事着一线乡村发展工作。

在座谈会的后半段,梁姐虽然谈及希望在板贵屯继续发展生态农业。但她并不“亢奋”,也没有约定时间表。

她似乎在相信着、等待着这个村庄自己的回归。

●梁姐(下图右一)在板贵屯用老房子改造的住所和办公室。

十六、《布洛陀》

百姓没有东西吃

黎民无法维持生机

于是老天才降下晚谷种

仙人才送来粳谷种

谷种插在腰间带回来

稻穗插在身上带回来

他巡走屋后的山坡

他巡看沟谷后面的山梁

他拿起镰刀去割荒草

他拿起锄头挖荒地

他要脚犁去翻地

他要大水牛拉犁

造出了四块地

造出了四田

立春时要谷种去播

种子撒在四畲地里

种子播在四田里

有一粒播在山林长成芋头

有一粒撒在山沟长成红薯

有一粒播在山上长成李果

有一粒撒在场长成桃果

有一粒播在山边长成鸭脚粟

有一粒撒在田垌长成稻谷

百姓从此有东西吃

黎民从此能休养生息

那时有了东西吃

还没有衣服穿

披树叶来遮身体

燧巢王夜晚来坐殿

燧巢王再次向天祈求

上天就赐给麻种子

燧巢王教会了黎民

立春时要麻种子去播

麻六月就可收割

收麻拿刀去砍

也可拿匕首去切

麻拿来搓成股股线

麻线绕成纱

拿来绕上卷纱具

拿来放上织布机

纱线拿来织成布

布拿来缝成衣

百姓从此有裙穿

黎民从此有衣穿

 ——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节选

十七、谁需要谁?

我对张老师说,承认是我们需要乡村,而不是反过来,不丢人吧?

十八、寻找谷魂

作为最早种植水稻的族群,骆越先民相信禾苗是有灵魂的。稻谷长得不好,是因为有田鬼作怪,稻禾魂飞魄散。要使禾苗长得好,就必须把受惊飞走的稻魂招回来。

作为乡村工作者,我们相信自己的全部工作是在寻找乡村的丢失了的魂魄——

每一张寄给陌生捐助者的儿童绘画

每一班下午4点匆匆赶回县城的末班车

每一本田野笔记

每一期青年发展项目

每一次稻田养鸭

每一座乡村学校

每一只被保护着的白头叶猴

每一朵绽放的木棉花

每一片县城天地楼的食物森林

当所有远道而来的人们离开十多年,这群山之间的村庄依然按着自己的轨道存在着;就像明江峭壁之上的岩画,他们的来时一样。

原来,乡村的魂魄,一直在原处,是她把我们找了回来——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的歌声仿佛又再次响起:

“谷魂四处逃,

谷魂到处散,

王搭花神龛,

把谷魂招归,

回来吧谷魂,

归来吧谷魂。”

于建刚

2024年10月21日初稿

2025年1月8日定稿

食通社作者

于建刚

在江南的丝绸村庄正河浜出生、长大,2008年大学毕业,在北京从事品牌咨询的工作。因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2011年辞职,成为小毛驴农场实习生;随后,又在广西与越南交界的壮族村寨从事乡村建设的志愿工作。返乡后与妻子梅玉惠成立“梅和鱼”,从事精细工艺蚕丝被的生产与手艺传承,希望活化中国农桑非遗,创造新的传统。微信公众号:梅和鱼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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