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瑞典萨米人:失落的游牧世界,不落的游牧智慧
二十小时后,我的双脚终于落地,踩在了瑞典北部拉普兰(Lapland)厚厚的积雪上。此时是早晨七点,约克莫克(Jokkmokk)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周围白花花的雪反射的光,已经足够让人看清附近树的剪影。
周边一片沉寂,只有这小小的火车站因为我们这班火车的到来而热闹了一些。大部分乘客都是奔着约克莫克第418届萨米集市来的。
萨米人(Sámi)是居住在挪威、瑞典、芬兰和俄罗斯北部地区的一个原住民群体。北极地区的地理环境形塑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过去数千年,萨米人通过驯鹿游牧来适应恶劣的气候和季节性变化。如今,大多数萨米人已经过渡到定居的生活方式,但过去的游牧传统仍然在他们的文化和身份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带着萨米特色的彩色条纹——在车站前等着我的是本科教授的萨米朋友John,他的面孔在帽子的映衬下显得和雪一样苍白。John两脚踩着驯鹿皮做的鞋,一边挥手一边向我走来。他体格很瘦,但是精神抖擞的状态完全不像七十岁的样子。我立刻小跑上前和John握手问好。
出发回他家前,John要带我看这里的第一个著名景点。他走出五米开外,指着面前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白板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景点介绍。”
因为气温太低,板子全都被冻结的冰给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这莫名其妙的幽默感倒是给零下二十度天气里的我带来了一丝温暖。
一、重开后的萨米市集
“夏天一定要再来一次啊!我们去山上湖边钓鱼,猎驼鹿!”他眼里充满了对夏天的期待。
到John的小木屋,放下行李,和他的女朋友Lisabeth打过招呼,我们就直奔集市了。约克莫克集市在每年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开始,持续三天,今天是开集的第一天。
市场除了买卖之外,还有60余个与萨米相关的文化艺术活动同时开展。据说,四百多年未被打破的集市传统,只有疫情两年在线上举行。今年是疫情以来第一次举办线下集市。
John告诉我,集市最初的目的并不是交易和文化交流,而是瑞典国王为了加强对北方人口的控制而设立的。17世纪初,瑞典王室在波的尼亚湾两岸所有萨米拉普兰领土上常设了靠近萨米人冬季定居点的市场,用于人口登记、收税、开庭和传教。四百多年后,这个集市成为了萨米文化重要的交流点。
我跟在John的身后,随他穿梭在集市人群中,到处能看到身穿传统服饰的萨米年轻人。John时不时就停下来与人打招呼,似乎这里的人他都认识。这感觉像极了我和我爸妈走在安徽老家的农村集市,抬头就是亲戚。果然,这些都是他的堂表亲,加在一起有三十来个,他们来自拉普兰的各个角落。
他们有的在集市售卖手工制作的萨米银饰;有的在卖自己打猎来风干处理的驯鹿、驼鹿肉;有的和John一样从事文字工作;有的在电视台工作,宣传萨米文化;有的是萨米传统音乐形式Jojk的知名音乐家;就连集市上巡游了几十年的驯鹿车队,也是他从事放牧的表哥一家承包的……不得不说,此刻我深刻感受到了表亲的力量。
从他们的职业中不难发现,这个曾以驯鹿游牧为生的民族,现在已经嵌入到瑞典社会的各行各业中了。据统计,现存8-10万的萨米人里,只有10%还在从事与驯鹿相关的工作。如果不穿传统服饰走在路上,旁人很难分辨出谁是萨米人谁是瑞典人。
二、渔猎:萨米饮食基因
在瑞典,肉配果酱是寻常吃法,刚开始我还不太喜欢,但后来也习惯了。清新酸甜的果酱不仅能平衡肉的口感,也能去油腥味,是个神奇的体验。
我们吃的驼鹿是John去年在山上亲手打猎带回来的,有三百多公斤重。五百年前,约克莫克的萨米人还是靠狩猎、捕鱼和采集为生的,由于季节性变化强,他们当时也过着半游牧的生活,以便适时适地寻找食物资源。后来南部农业扩张夷平了许多森林,夺去了萨米人的土地,再加上政府收税,他们便开始从事驯鹿(reindeer)游牧,以获取更多经济收入用于缴税。
萨米人曾经跟鹿群一起游牧,不过如今的大部分牧民都在山上有了定居点,交通工具滑雪板也早已被雪地摩托、AWD车辆和直升机取代,驯鹿产业已经十分现代化了。虽然我们吃的驼鹿是野生的,但野生驯鹿于二十世纪初就在瑞典消失了。目前,瑞典牧民放牧的驯鹿大概26万头,每年约有5万头被宰杀食用、做皮草和工具。
瑞典也是世界上驼鹿(moose)分布最密集的国家,拉普兰地区偶尔还能看到驼鹿在公路旁的森林里散步。到了秋天的狩猎季,有25万瑞典执证猎人会走进森林,射杀近10万只驼鹿幼崽。到了春天,又会有10万多头小鹿出生。在这里开车要千万小心,你绝对不想碰上四五百公斤重的成年驼鹿。
隔一天,John在晚餐时又拿出了好东西:大吕勒湖(Luleå)钓着的白鱼。John最痴迷的就是鱼,他喜欢钓鱼也喜欢吃鱼,这与他的家乡在河边也有关系。
在约克莫克所属的北博滕省,有超过2万个湖泊,总长达数千公里。星罗棋布的湖泊里可以找到褐鳟鱼、灰鱼;在高原地区甚至能钓到三文鱼;而在低海拔地区,鲈鱼、梭鱼和白鲑鱼是比较常见的。
现在的萨米人已经不再以捕鱼为生了,但这个传统还刻在一些萨米人的基因里。对他们来说,这也是确认水源环境是否健康的重要指标。
他似乎更愿意遵循传统的饮食搭配,又或者是因为他的一些童年经历,让他对南北融合话题极为谨慎。
三、不愿回想的过去
第一天晚上,我们十五个孩子在一间大屋子里睡觉,没有人睡着,哭声一片片。我一边哭一边想念昨晚的鹿皮床垫,那个暖和多了。当然,也想念我的家人。但说那些都没用了,也补不回我九年的童年生活,那是我一生的阴影。”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两眼不知是在看着前方还是过去:“况且我也不想一直做个受害者,生活不会因为这种想法而往前走。”
Lisabeth也加入到我们的讨论当中,她提到的是祖母。
她说第一次看到祖母的照片是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展览上。和电影《萨米之血》中描述的一样,萨米人曾被瑞典等欧洲国家用于人种研究。他们来到寄宿学校,要求孩子们脱光所有衣服,排成一排,在研究者的指挥下接受测量,并摆出特定姿势拍照。
Lisabeth的奶奶就是其中一位。但她并没有为这件事觉得愤怒,反而有些释怀后的调侃:“我当时就想,怎么能在这里看到我奶奶呀,太奇怪了……”
四、土地和资源冲突
除了种族歧视,土地和资源冲突也在萨米人和瑞典政府之间存在了很长时间。
17-18世纪,瑞典政府夺取了萨米人用于放牧和狩猎的大片土地用作农垦。19-20世纪,瑞典的林业和采矿业扩展到了萨米人的土地,他们的工业活动往往不考虑萨米人的需求和他们传统使用土地的方式,破坏了许多森林和湖泊。
上世纪,瑞典政府推出了旨在控制萨米人驯鹿放牧的法规和政策,同时开始在萨米人的土地上建造一系列水电大坝,其中一个就在John的家门口。
今年1月,瑞典国有矿业公司在约克莫克附近的基律纳发现了巨大的稀土矿床,它是电动汽车电池和风力涡轮机等新能源设备的关键组成部分。
当大多数欧洲人在庆祝绿色转型有望时,当地的萨米人却更愁了,因为开矿必定会影响驯鹿的传统迁徙路线。不仅如此,矿山对附近水源的污染也让许多萨米人感到担忧。
种种历史与现实都对萨米人的生活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促成了他们的边缘化和被排斥感,也对生态环境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再加上全球气候变暖,约克莫克这样生态本就脆弱的地区变得更加危险。
Lisabeth的老家位于一片冻土层之上。这几年村民们发现冻土区域的湖泊不断在冒气泡,它们是会加剧温室效应的甲烷和二氧化碳。以前村民们都觉得气候变化离他们很远,没想到现在就在眼皮底下发生了。
不同于一些现代瑞典人将自然视为提供愉悦感官体验的“净土”或是工业开发的资源库,萨米人和许多其他原住民认为,自然的理想状态是平衡,这种平衡得到尊重的方式就是人类有节制地接触和利用自然。
近年来,各地的萨米议会和环保组织、原住民社区结成了联盟,抗议政府的土地和资源开发政策:包括对采矿和伐木公司提起诉讼,要求他们停止破坏环境;抗议牺牲他们的生计换取所谓的绿色转型;要求政府利用萨米的传统生态知识为土地使用决策提供依据等等。
同时,萨米人也在积极地通过媒体和艺术表达等方式,向公众传播原住民文化和环境保护的重要性。
五、结语
工业化可持续路径的悖论提醒我们,是时候向原住民的传统生态智慧学习了。虽然昔日的游牧文化早已衰落,但这种提倡尊重和节制的自然观,依然能为身处环境和气候危机中的我们指点迷津。
https://sweden.se/life/people/sami-in-sweden
https://www.laits.utexas.edu/sami/diehtu/siida/hunting/jonsa.htm
文中图片如无说明,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