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德国消费合作社:百年运动的历史与今天

食通社说

前几天,供销社的重出江湖引发热议,唤起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记忆。然而,几乎没人注意到,供销社全名是“中华全国合作供销总社”,是始于100多年前的国际合作社运动的一支。

今年夏天,食通社的老朋友陈怡桦和陈郁玲花费两个月时间,在德国拜访了逾30家合作社与机构。德国的合作社运动自19世纪以来也历经各时代政治、社会、经济变迁冲击。但不少合作社依然存续至今,佼佼者如莱比锡消费社,依然是当地最大的零售渠道。

在高度商业化的环境中,合作经济如何做到既适应市场,又坚持合作社运动为社员提供服务的初衷?德国的经验值得我们细细思考。

一百多年来,德国政体从君主立宪转变为民主共和,经历一战、二战、冷战时期四国分治等巨变。同一时期,封建制度解体、工业革命开展,两位精神领袖舒尔茨-德里奇(Franz Hermann Schulze-Delitzsch, 1808-1883) 和海菲森(Friedrich Wilhelm Raiffeisen, 1818-1888)为合作社运动奠定深厚根基。面对政体转变,合作社在德国的发展跌宕兴衰,其中消费合作社运动更是一页盘根错节的篇章。

●德国工会联合会北区分部(DGB-BEZIRK Nord)工会大楼外观。

一、德国劳工运动催生消费合作社

汉堡合作社博物馆(Hamburger Genossenschafts-Museum)里,以“生产”(Produktion)为主题的展区,细细地诉说了一段曲折的历史。

故事从1896年11月21日那天开始,德国汉堡码头工人发动罢工运动,逾17000人参与。“提高工资、执行八小时的工作制”是主要诉求。过程中,当局以武力镇压,对码头实施戒严,超过500名罢工者遭到逮捕。罢工持续到隔年2月6日,最后资方让步,长达11周的罢工行动告一段落。

罢工结束后,工人的团结意识高涨,也认识到一旦缺乏资金,任何行动都将无以为继。为了持续组织行动,历时两年的筹备,在工会、社会民主党与合作社运动三股力量的串联下,1899年2月3日,集消费、住宅、储蓄互助三项业务于一身的消费合作社“生产”(Konsum-,Bau-und Sparvereins “Produktion”,简称PRO)完成注册。

创立之初,PRO设了一笔紧急金,专用于因罢工产生的费用。直到1930年,PRO已拥有将近15万名社员,超过100个门市、1500名员工,以及烘焙工厂、屠宰场等15个自营工厂,年营业额达2000万马克。

PRO的理念源自英国罗虚戴尔公平先驱社(Rochdale Principles):贫穷的劳动者想改善生活条件,自救自助自立,亦创造工作机会;合作社提供给社员平价实惠的产品,以稳定劳动者的日常所需开支。

●肥皂是许多消费合作社创社初期最常见的产品之一。
●除了捐赠品,馆内也有从其它平台收集的小物件。

二、合作社运动与劳动者同行

德国消费者合作社中央协会(Zent-ralverband deutscher Konsumgenossenschaften e.V.,简称ZdK)董事会发言人马帝亚斯•费德勒(Mathias Fiedler)对德国消费合作社的古往今来,知之甚详。由他带领我们走逛汉堡合作社博物馆,仿佛走进时光隧道。

●德国消费者合作社中央协会董事会发言人马帝亚斯•费德勒。2002年起,他成为ZdK与欧洲合作社联盟(Euro Coop)董事会成员,2019年接任Euro Coop主席。

19世纪初的汉堡是德国劳工运动的重镇。“我们身处的建筑物属于工会,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与工会运动开始于相似的背景,关系密切由此可知。”费德勒谈到,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盛行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当时也是工会运动和社会民主党(SPD)发展的重要时期,三者紧密互动、脚步一致。因此,当时合作社运动被称为劳工运动的第三支柱。历经重建、搬迁,ZdK总部和汉堡合作社博物馆始终设在德国工会联合会北区分部(DGB-BEZIRK Nord)的大楼里,从11楼朝下俯视,有如站在历史的接点。

1903年成立的ZdK是全国性组织,也是国际合作联盟(ICA)的会员,1922年前后,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的发展达到鼎盛,拥有超过1300个会员合作社,营业总额达12.4亿德国马克。

ZdK主要任务是为成员与政府、议会协商并争取权益,也为成员提供法律建议。采访过程中,费德勒正在等司法部长的电话。“受到疫情影响,德国政府以临时办法,让合作社能以视频等方式召开会议,有效期只到八月底。”他说,各合作社希望借此机会修法,未来仍可以线上形式召开相关会议,以便利社员与会,增加参与率。

●汉堡合作社博物馆入口处立有Adolf von Elm雕像。烟草工人出身的他,是工会成员、社会民主党党员,也是PRO创始人之一。

三、消费合作社运动的黑暗期

1933年,纳粹执政,同年五月,ZdK汉堡总部雇员被捕,遭纳粹占领后解散,直到二战后才恢复运作。消费合作社运动发展经历一连串的打击,溃不成军。

“当时的政府利用修法等各种方式,针对性地摧毁消费合作社运动。”以1934年1月1日生效的《折扣法》为例,现金支付的折扣不得超过商品价格的3%。此法表面上是政府介入市场竞争的经济政策,实际上是破坏消费合作社运作的手段,让消费合作社失去竞争优势。费德勒说,许多合作社给予社员的折扣多达10%,此项限制对消费合作社的经营无疑是一大重击。

“当时,消费合作社多设有储蓄功能,合作社以社员的存款作为资金自建门店,或兴建供社员使用的公寓。”费德勒提到,纳粹政府禁止消费合作社提供储蓄服务,且要求将存款返还社员,导致流动资金不足,许多合作社濒临破产,同时,纳粹也透过其他方式将合作社的资产名义上转为“国有”,实则转卖给他人,使众多合作社资产易主成为私有。

●早期消费合作社常见的收银机。

二战结束后,各地的消费合作社联合起来,试图重建网络。然而事与愿违,多数消费合作社倒闭。费德勒说,仅有东德少数消费合作社与新的批发供应伙伴合作,仍正常运营,莱比锡和德累斯顿等地都有活跃的消费合作社。

1960年代以后,市场形态改变,折扣型超市大举攻占零售市场,仍以传统形态运营的消费合作社,难以招架。1970年代,消费合作社间针对“是否转型(改变法律形式)”进行长时间的讨论。费德勒谈到,遗憾的是,当时主流意见认为股份公司(Aktiengesellschaft, AG)是比合作社更好的商业模式。1974年10 月,PRO召开临时代表大会,同意改制为股份公司。隔年,近八万名社员出售股份,社员数减少约五成。

当时的西德,95%的消费合作社已然改制为股份公司。随后,这些公司合并为co op AG,PRO 也在其中。1980年末,co op AG 董事会成员爆发伪造财务报告、欺诈、掏空资产等丑闻后解散,这也是战后德国最大的经济丑闻之一。费德勒说,“结果证明改变商业形式并非治本之道,反而加速了并购行动的进程,让消费合作社的核心价值跌入深渊,甚至难以翻身。”

四、新形态消费合作社方兴未艾

在德国,许多不足千人居民的乡村地区,大型超市无利可图,不愿设点。因应需求,全德国有超过400个以市民为主体的社区商店成立,部分注册为合作社。

 “小村子的居民不只是为了买东西而成立商店,而是希望村子更活络。”费德勒谈到,聚会点通常是社区商店的重要功能之一,结合咖啡店是社区商店常见的经营形态,有时也举办活动、课程。

“赚取更多利润不是最重要的事,而是提供更多元的服务给社员。”他指着一张1956 年西德的消费合作社文宣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报,充分展现消费合作社让人们聚在一起的核心价值。”

此外,由消费者和农友共同组成的社区支持型农业合作社正在兴起,目前约有近300 个组织,多数以合作社为运营模式,“不论是市民商店、或是社区支持型农业,成立初衷正是共同需求。”费德勒说,新形态的消费合作社运动正在展开,非常值得期待。

时至今日,不论是新消费浪潮下的合作社,或是为数不多但仍屹立不摇的消费合作社,都持续奉行着汉堡合作社博物馆创办人伯查德• 博舍(Burchard Bösche)的信念:“公司只是一堆钱的组合,这些钱的存在意义是累积更多财富。合作社则是由一群想让一切变得更好的人组合而成。”

●位于汉堡的合作社博物馆(Hamburger Genossenschafts-Museum)于2014年五月成立,创立人暨第一任馆长为伯查德• 博舍(Burchard Bösche),以德国合作社运动发展历史为策展主轴,其中又以消费合作社的展品最为丰富,囊括东德与西德时期,展品多由合作社捐赠,最古老的文件书籍为1855年的历史文件。

五、中央消费合作社 特殊的历史产物

位在柏林的中央消费合作社(Zentralkonsum Eg)成立于1949年,前身是苏联占领区成立的“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Verbandes Deutscher Konsumgenossenschaften,VDK)。当时重建超过30 个消费合作社,约50万名社员,所属成员合作社皆以“Konsum”(德语“消费”)为名运作,是东德消费者合作社的核心组织。

1972年,合作社更名为“东德消费者合作社”(Konsumgenossenschaften der DDR),2008年更名为“中央消费合作社”(Zentral Konsum eG,下称中央消费社)。从组织名称的改变,可完整看到历史更迭、政权转移。

纳粹执政期间,消费者合作社被迫清算、面临破产倒闭,最终遭没收。此外,纳粹政府多次修立《合作社法》,加强对合作社的管理及控制。进入东德阶段,以注册形式而论,“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属私营单位,理应与社会主义经济体系不相容,“当时需要消费促进经济发展,合作经济以模糊地带的方式纳入国家计划。”中央消费合作社对外关系暨社员服务部门负责人卡侯拉·袍莉(Carola Pauly)谈到,为社员所共同拥有的合作社,却受到国家法规的严格约束。

●中央消费合作社对外关系暨社员服务部门负责人卡侯拉·袍莉(Carola Pauly)。

1990年代两德统一后,因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东德人的消费习惯改变,个别消费合作社采取不同的策略因应危机。有些选择合并、有些选择缩编、有些则与其他批发合作社成为伙伴。时至今日,仅剩原东德地区留有12个消费合作社持续运作着。

中央消费社属二级合作社,区域内有31个直接社员,形式从合作社到公司皆有;以旧东德为服务区域,主要任务在区域层级从事政策游说,提供区域内组织相关咨询及教育服务等工作。“因应疫情冲击,联邦政府提出为期六个月的增值税调降方案。如果社员遇到税务相关问题,可以向中央消费社寻求协助,由我们提供税务咨询服务。”袍莉也谈到,他们会协助区域类的消费合作社工作人员做培训等课程。

中央消费社百分之百持股的两家公司是它的主要财源。1908年创立的Röstfein咖啡公司(原称“Kathreiner”),1945年遭东德政府征用后,法律地位不明确,三年后,转移至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而后更名Röstfein。Brushesmann刷具公司1925年成立,1952年并入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另外,中央消费社和东德时期大部分企业一样,设有员工旅馆,供员工休假使用。

历史长河漫漫,回望德国消费合作社的曲折发展,我们发现,中央消费社的多元样貌,也让德国人有机会更认识合作社。

●Röstfein咖啡公司的各式咖啡产品在一般超市皆有贩售。

六、莱比锡消费合作社 早期德国最大的消费者组织

2022年国际合作节正值“舒尔茨-德里奇博物馆”(Schulze-Delitzsch-Haus)成立30周年,馆方与莱比锡消费合作社(Konsum Leipzig eG,下称莱比锡消费社)联合举办庆祝活动。这天,我们在博物馆外的摊位上,遇见了莱比锡消费社市场部主管西比勒·鲁乐(Sybille Rühle),有机会认识这个已有137年历史的老品牌消费合作社。

●莱比锡消费合作社市场部主管西比勒.鲁乐(Sybille Rühle)(左)。

1870年代的莱比锡深受工业革命影响,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兴立,劳工涌入,人口增加。“提供社员平价实惠的产品是消费合作社的理念。”在德国,许多消费合作社由工会成员成立。

1884年四月,在莱比锡郊区,由劳动者、工会成员与社会民主党共同成立莱比锡-普拉格维茨消费合作社(Konsumverein Leipzig-Plagwitz gründeten),是当时德国最大的消费者组织。同年八月第一家商店开幕,1890 年成立面包店,10年后兴建烘焙工厂,此时社员已突破三万人;1923年,每天提供七万五千个家庭的日常所需。

走过纳粹执政、零售业遭逢巨变的黑暗期,如今莱比锡消费社已设有61个门市,是当地市占率最高的零售渠道,销售额达1.7亿欧元,拥有超过1000名职员、28000名社员,更是全德国运营最成功且稳定的消费合作社,亦是中央消费社的社员之一。

两德统一后,原东德的消费合作社缺乏渠道,陆续和西德的供应商建立合作关系。1990年起,莱比锡消费社也开始与Edeka(德国第一大零售商采购合作社)合作。社内提供超过一万种商品,将近九成的产品来自Edeka,门市没有设置仓储,也没有物流,每周约三至五次由Edeka进货,补充生鲜类产品。

根据其2021年年报统计,该年度每天平均有48000名社员进店采买;单次平均消费金额11.7欧元。

●莱比锡消费合作社德里奇(Delitzsch)门市。

莱比锡消费社的运营策略是门市规模因地制宜,供应品项视客群需求弹性调整。每次开辟新门市前,运营团队会进行“选址小旅行”,如邻近地区有没有学校、属于什么类型的区域、有没有停车场都是评估重点。“依照门市所在区域的特性及门市大小,供应适合的产品。”鲁乐说,小规模门市面积约250平米,大规模门市面积从500平米到1200平米不等,若门市在大学附近,会供应较多种类的冷冻食品;若门市在银发族较多的住宅区,则以生鲜蔬果为主;若门市在小家庭形态为主的区域,则会设置面包区等日用品;地处商业区的门市则提供较多种类的即食品。

今年三月,莱比锡消费社在城南的自建大楼落成,结合零售、长期照护等综合型业务。一楼是门市及烘焙坊,二楼预计由日托护理机构进驻,其他楼层未来将提供混龄的无障碍住宅服务。这是全新的尝试,消费合作社的根本是社员需求,踩稳每一步,才能缓缓向前。

●莱比锡消费合作社门市内部。

作者:陈怡桦(右)

摄影:陈郁玲(左)

合作社故事采集者。近年来,她们持续采集各类合作社与合作人的故事:2011年和2016年有机会到英国探访消费合作社的源头;2017年,出版《哇!原来这也是合作社:大不列颠COOP踏查报告》;2022年,很幸运地至德国走访储蓄互助社的起源。

本文原载于台湾主妇联盟《绿主张》2022年10月222期

食通社已获授权转载

特表感谢

*转载时略有改动

作者照片提供

Schulze-Delitzsch-Haus. Deutsches Genossenschaftsmuseum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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