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接羔,鄂尔多斯的牧民在忧心什么?

在绝大多数牧户都已定居定牧的内蒙古地区,在被铁丝网分隔的草原上,牛羊中出现了很多铁丝胃穿孔的病例。而在引进了高产畜种的鄂尔多斯旗,还有一种新的畜病困扰着牧民。

人类学博士乌日汉的非虚构写作《一个牧区兽医的春和秋——治疗定牧的畜群和流动的疾病》对此作出了详尽的记录,并于2022年获得“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三等奖。本文即为作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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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牧民来说,春天的惊险并不只因其变幻莫测的天气,还因它是孕育新生命的关键时节。经过一百多天的孕期后,羊群的接羔工作陆续开始。有时接羔从阴历腊月(鄂尔多斯历冬眠月)就开始,最迟会一直延续到阴历三月(鄂尔多斯历六月)底。

接羔的日期、持续时长与秋季的畜群配种工作相关。能干的牧民总是要考虑更远的那一步。种公羊的护理、喂养、开放配种等工作在秋季的有序进行可以保障羔羊的存活、接羔工作的顺利完成。

蒙古牧民的畜群被称为“五畜”,由牛、羊、山羊、骆驼和马组成。其中羊、山羊被称为小畜(勃格玛拉,bog mal),牛、骆驼、马被称为大畜(勃特玛拉,bota mal)。

鄂尔多斯牧民又将勃格玛拉称为“gar mal”,意为“在手能够到的地方放牧的畜群”,这是由于放牧小畜需要牧民经常性的关注和照护,其牧场也不会像牛、马、骆驼一样的遥远。

S旗牧民一般将绵羊群与山羊群混合放牧。绵羊品性安静、胆小,容易受到惊吓,畜群不易分散,如若遇到狼害或其它危险不能够及时通过声音向主人传达信号。

而山羊则性情好动、好奇,注意力容易分散,喜好随着风向采食从而容易远离放牧地,在遇到危险时叫声足够大,混合放牧则可以使其互相取长补短。

●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的东乌珠穆沁旗,当地牧民也会把山羊和绵羊混合放牧。图片:食通社

吉日穆图80多岁的母亲年轻时放牧的畜群以山羊为主。自从网围栏竖起后,山羊群经常从铁丝下钻出去、越界到他人的牧场上,因此也造成了邻里之间频繁的矛盾和口角。正是由于山羊的本性,它逐渐被当地牧民放弃。

1953年,中央与内蒙古党委决定对本地畜群品种进行优化和改良,以提高畜产品的品质和产量。S旗的绵羊品种改良始于1957年,直到1971年时,引进的新疆种公细毛羊已从几个试点公社(即如今的苏木、镇)推广到了全旗范围内。

S旗本地母绵羊与新疆细毛种公羊的后代被命名为“鄂尔多斯细毛羊”。鄂尔多斯细毛羊比起本土绵羊拥有更细腻的羊毛,其收购价格最高达到过每斤40元左右。

S旗还未改良绵羊品种之前,牧户的小畜群由本地绵羊和山羊构成。当时,牧户的春季接羔主要针对山羊,而春天还未到来时便会完成绵羊的接羔。S旗本土绵羊属脂尾型蒙古羊品种,体质结实,耐寒抗冻,羊羔体积大,存活率高。因此即使牧业基础设施不够完备的前提下,冬天接羔也完全不会影响仔畜存活率。

●鄂尔多斯的本土黑头绵羊。
然而,为了提高混血二代的存活率,细毛羊的接羔工作从冬季转移到了春季。

接羔季节的A嘎查牧民日夜颠倒。此时到任何一家牧户,出来接待的主人几乎都是睡眼惺忪、发丝淩乱的。他们或许刚刚渡过了一个一眼未合的夜晚。

白天的睡眠也是有限的,一方面要继续盯紧随时分娩的母羊,还要关注新出生的羊羔是否已经站立了、是否可以自主喝奶了、是否需要更换到更温暖的地方。

●将手指当作奶嘴吮吸的小羊。图片:Gandig
即将分娩的母羊躺在圈舍的地面上,随着宫缩有规律地喘着粗气。一般情况下,母羊可以自主分娩。羊羔一降生,牧民将手指伸进其嘴巴里,抠出褐黄色污物,并保证听到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咩叫声才能确定羊羔的健康。

天气异常寒冷时,牧民用破棉衣绕绑羊羔的背部和腹部。在分娩途中,如果母羊有了难产的迹象,家里的小孩子就会被喊来助产。

他们用手探查胎位和羊羔的状态,并在大人指示下转正胎位或直接将羊羔拉出来。绵羊的产道小而窄,大人的手伸进后便没有可移动的空间。但如今,接羔季节时小孩在上学,且大部分寄宿在学校,无法参与家庭劳动。

接羔季节给母畜做剖宫产手术,是兽医们最为繁重的工作。

同在S旗的L苏木老兽医却那木讲,最近几年,每年春天的接羔季节,他和其它几位兽医平均每天都要做大概40-50例剖宫产手术,其中以绵羊为主。德站长和兽医青格勒、达央每天都要出诊到淩晨两三点。当我离开W苏木后,听说达央在一次出诊的路上驱车时睡着了,车翻到了路旁的沟里。

三月初的一天,达央接到了斯日吉的电话,情况有些紧急。斯日吉的一只母羊从前一天就宫缩了。但24小时后没有顺利生产,而母羊体力耗尽,食欲不振。

到斯日吉家后,达央一边请斯日吉的爱人乌达巴拉准备一盆温水、毛巾和洗洁精,一边与斯日吉合力将病羊从羊圈里抬到了房屋前的砖地,使其平躺在了一块干净的纸盒上。

达央首先将后腹部表面的羊毛剃掉,再用兑了洗洁精的温水擦洗了肚皮,并用毛巾擦干。之后拿出手术刀,沿着子宫大概的位置划开了一道弯月形的口子。肚皮慢慢打开。达央将带着蓝色胶皮手套的手向前伸进去探查,原来子宫外部有了扭结,导致了难产。由于耽搁得久,腹中的羊羔没有呼吸了。

达央从划开的子宫里拽出了羊羔的尸体。尸体外面包裹着一层被血染成粉红色的透明薄膜。斯日吉将尸体和胎盘一同放进了提前备好的白色面粉袋子里,打算过一会儿埋在沙蒿丛下。

●埋在沙蒿丛下的羊羔枯骨。
在将羊羔尸体拖拽出子宫的过程中,子宫壁又被划伤了一处。达央用纱布将聚集在腹部的血吸收完后,慢慢移开夹在开口处的止血钳,缝合伤口。剖宫产手术后的母畜,需要经过三道缝合过程——子宫壁、腹膜、外皮。所幸,缝合过程没有出现意外,母羊也少了明显的挣扎。

鄂尔多斯细毛羊十分恬静,即使经过如此复杂的手术,也无需使用任何镇定剂,只需有两人按住羊头和后腿,它们只在感到极痛的时候才会发出几声低沉而短促的咩叫。

即使刚刚“丢”了一只羊羔,此时斯日吉和乌达巴拉的脸上有了些许放松的神情。达央又从车里拿出一瓶营养液,输给躺在地上的母羊,为其补充体力。

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忙碌后,我们被请进屋内喝茶。当我倒上第二碗茶的时候,听到乌达巴拉在屋外高声呼叫达央。斯日吉跪下来,将羊头放在膝盖上,拨开母羊的眼皮——眼白里不见任何红血丝。一瓶营养液还没有输完,母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到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斯日吉后悔没有早一点叫达央上门。在出门时,斯日吉和乌达巴拉拿出两百块钱放在茶几上,请达央收下。“母羊没有救活,就不收了”,听到达央这一句,斯日吉没再客气,送我们出门了。

达央为没能救活母羊而有些自责。斯日吉和乌达巴拉没有表达责怪,但很多时候牧民会当即表达疑惑、有时甚至是愤怒。有些牧民会将母羊的死亡归因于疫苗的接种或兽医的无能。

兽医们则认为母畜难产与疫苗接种无关,而是有更为复杂的因素。母羊难产的案例几乎都是由于“子宫扭结”。

如今的S旗牧户畜群品种多样。为了紧跟市场化的售卖规则、出栏尽可能多地羊羔,牧民纷纷引入那些更适应舍饲,能够快速长膘、一年可怀胎两次、一胎双胞率更高的品种,如萨福克、杜泊、寒羊以及不同品种的“混二代”。

A嘎查牧民引入新品种时,通常会到旗外、市外购买种公羊,而受孕的母畜仍然是鄂尔多斯细毛羊。这些品种的种公羊个子高、骨架大,与鄂尔多斯细毛母羊体型相差悬殊,因此容易由于胎儿过大而导致难产。

S旗连续三年旱情严重。少雨的夏季和秋季后,冬、春两季草场植被更加稀疏。旱情使得牧民的冬天和春天过得十分艰难,他们或是通过草料地作物补充天然饲草,或是大量购买干草、饲料、草料来维持饲养的供给。每年A嘎查几乎所有牧户花费年收入的50%-80%购买草、饲料。到了接羔季节,为了给母畜加强泰咪尔、保障羊羔的健康,牧民们用合成饲料喂养它们。

●运送干草的大卡车已经成了草原上的寻常之景。
如今,S旗所有牧户都有宽敞而保暖的畜棚。即使最为简陋的畜棚也有彩钢瓦顶、水泥和砖砌成的墙。羊圈一般与草舍连在一起。

每当牧民拿着装满饲料的塑胶桶走进羊圈时,所有的母畜便会争着抢着赶到食槽旁。母畜一个挨着一个,奋力将头伸进食槽时不免会相互踩踏、拥挤。兽医们认为,在争食时的拥挤和奔跑很可能是产生“子宫扭结”的重要原因。

A嘎查牧民如今都在从事至少一项副业。即使在上世纪的牧业集体化时期,牧民也有一部分重要的收入来源于非牧业生产实践,比如贩卖猎获等。

在A嘎查,除了依傍周围的煤矿聚集了巨额财富的少数牧民外,大部分牧民通过季节性的务工、售卖畜产品、开煤矿运输卡车等方式作为收入补充。

但无论如何,夏末初秋批量出栏同年的春羔仍然是最主要的家庭收入。因此,春天母羊的生产状况、羊羔的健康成长都关系到秋季收入的多寡。而畜群每一年的活畜交易价格也会受到畜肉市场波动的影响。

●2022年9月,东乌珠穆沁旗的牧民把羊群赶进畜棚的围栏,准备分出待售的春羔。图片:食通社

斯日吉如果在第一天出现难产状况时就请兽医上门,或许羊羔和母羊都能过活。达央对此也有抱怨。

何时请兽医上门,对于牧民来说是需要衡量的微妙选择。一方面他们希望通过传统的药方、治疗术,甚至是牲畜本身来缓解病情,另一方面也一直在观望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做“付费”的干预。

但如果牲畜没有了任何可被救治的希望,牧民也会直接放弃。因此,对于兽医们来说,出诊时往往比合适的时机迟了一步。

作者介绍

乌日汉

内蒙古通辽人,人类学博士。

 

 

 

 

中图片如无说明,均由作者拍摄

排版较原文稍有改动

原编辑:顾玉玲/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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